大周文圣 第289节
“实习观政”四字,大有研究。
——这本是朝廷为新科举人的见习之职,他可以只看,什么都不做。
只需“学习观摩”政务,为来年秋闱积累足够的阅历。
这样,也无需为政务失误而担责。
当然,在这半年内,作为暂代司马,他依然掌握着司马官印、鱼符,拥有实权——可以操持司马政务。
他要去认真干活,也没人会拦着。
毕竟,刺史官署有一大堆的事务,等着司马去处理,堆积在案头也麻烦。
“江大人,北运军粮的账册已耽搁五日了,需要尽快审阅其账册,加盖官印之后,运粮船方能启程,离开渡口。
北方急着催粮,耽误不得。
您.可要盖印?”
书吏胡万金恭敬呈上漆盒,里面是数十册厚厚的账册,欲言又止。
之前司马一职空缺,也没人处理。
司马若不干活,所有的事务,便要推给别驾李怀安去处理。
可是别驾李怀安处,也有诸多事务挤压,对此也头疼,不太乐意接司马的活。
“且放下,容我一观。
过半个时辰,待我批完,你再来取。”
江行舟目光落在那叠泛黄的账册上。
他大可以“实习观政”,终日品茶清闲;
但眼前这叠沾着米浆的兵粮簿册,分明在提醒,每耽搁一天,北疆军粮便可能会多缺一天的粮饷。
“是!”
胡书吏闻言,腰身又弯下三分。他偷眼瞥见江大人修长的手指正翻过一页账簿。
胡万金退出司马公房,穿过回廊,回到吏员们办事的偏厅。
刚一进门,几个六房小吏便眼神闪烁,兴奋凑了上来,压低嗓音,神色各异。
“胡老哥,江司马……真接下了北运军粮的账册?”
有人忍不住问道。
真正有经验的官员,绝不会轻易碰这种自己不熟悉的账册。
“可不是?”
胡万金摇头,对此有些意外,声音压得更低,“这新官上任,连火都没烧热,就敢碰这种烫手山芋……!”
“啧啧,胆子不小啊!”
另一人咂舌道,“这账册若出了岔子,轻则贬官,重则问罪!他竟敢独自揽下账册的审批?”
“杜司马在时,尚且要召集三五老吏,没个十天半月的反复核验,如何能清点完这厚厚一叠账册?”
有人附和,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他一个解元出身的举人,真当自己的笔,能点石成金?”
“纵然他的诗词文章写得再好,能当算盘使吗?”
有人嗤笑,“这些账册,可不是靠文采,就能弄明白的。”
众人低声议论,眼神闪烁,或嘲弄,或担忧,或等着看一场好戏。
这些吏员们虽也是举人出身,却只能在刺史府里做个微末小吏,年复一年地熬着资历,等着那遥遥无期的升迁机会。
而江行舟,一个刚中解元的年轻人,被刺史韦观澜大人看重,甫入仕途便坐上了司马之位,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这般际遇,怎能不叫人眼红?
科举场上,有人金榜题名便青云直上,有人寒窗苦读却依旧沉沦下僚。
人比人,当真是气煞人也!
此刻,众人心里酸溜溜的,却又隐隐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且等着瞧吧!
不出半个时辰,咱们这位江大人对着那堆账册焦头烂额,定会来请咱们这些'老朽'帮忙。
少不得,花些银两请我等小吏在明月楼,好好吃一顿。”
一名花白胡子的老吏孙慎微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翘着二郎腿,老神在在道。
他在吏房盘踞了数十年,升迁早已无望,却因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在六房吏员中颇有威望。
“不错!要使唤我等小吏,总要花一些银两,吃几顿好的!若是不然,我等也不能白出苦力。”
此刻他这番话,引得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眼中闪烁着看好戏的光芒。
他们这些不得志的小吏们——虽不甘心,却也想看看这位新上任江司马的笑话。
没有任何一位别驾、司马,能够在没有吏房众小吏的帮助下,算得清那些繁杂的账薄。
江行舟修长的手指翻过纸页,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粮秣数目,
待翻完最后一页账册,
他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
问题不在账目繁杂,而在这粗陋的记账之法——
单式记账——仅记录收支金额增减,无复式借贷的严格。
诸如“天授十五年,江南‘收’庸调绢三万匹,‘支’营缮绢五千匹。”
诸如此类的记录比比皆是,看似条理分明,实则漏洞百出。
比如说‘支’五千匹布!
如果有人在账册上,将其改成‘支’六千匹,完全无法察觉,也没办法查账,更不知那多支出一千匹布的去向。
这般记账,无异于一锅浆糊,纵使十名书吏誊写校对半月,仍难免处处错漏。
而一旦‘收、支’的最终余额账目对不上!
那就要逼迫下级官吏,去想办法去弥补其中的亏空。
江行舟指尖轻叩案几,思绪却已飘向另一个时空——那里有一种名为“复式记账”法,每笔交易皆对应借贷双方,科目明细,借贷平衡。
若能以此法重整账册——这糊涂账,应该能算个明白!
一念及此,江行舟随手取过一册空白账簿,蘸墨提笔,当场开始重理账册。
身为童生案首、秀才案首、解元举人,才气冠绝江南。
处理这种不需要才气的账册,于他而言不过信手拈来。
可以轻松使用“过目不忘、一目十行,一笔十行、一气呵成”,等简单文术。
茶盏尚温,
那本百页的旧账已然在他笔下脱胎换骨,整理成了新账册。
单式记账的糊涂账,渐渐化作条理分明的复式新册。
记账的数字,也用了简数字。
每一笔收支都找到了对应的借贷,每一处漏洞都被严谨的记账法则填补。
江行舟搁笔抿茶,但见案上一本厚厚的旧账、一册薄薄的新册并排而列——一本是糊涂账,一本是明白账。
有了经验之后,熟能生巧,江行舟处理旧账的速度愈发快了。
“哗啦啦~”
墨迹未干的新账册上,笔走龙蛇,如电光石火。
不过半个时辰,数十册旧账已在他笔下脱胎换骨,化作一套崭新的账本。
然而,当他仔细核对新账目时,看账目的结果,眉头却皱的更深了。
——果然,账目处处都是漏洞,暗藏的亏空多的吓人。
藏的深,东一笔三百石,西一笔五百石!
虽是小数,可累积起来,却是数十万石之多。
账面上的亏空触目惊心,竟高达二成有余。
明明账册记载入库百万石粮秣,实际运粮船却仅有八十万石。
这其中的猫腻,不是账房疏漏,便是有人中饱私囊!
若他贸然在账册上盖下审核通过的司马印玺,让运粮船启程北上,待北方发现粮秣短缺,这二十万石的亏空,岂不是要算在他头上?
——其中亏空,以后定然要逼自己去填补。
到时候,怕是要倾家荡产也填不平这个窟窿!
而且,还很可能会在吏部,留下“贪墨”的政绩污迹。
“混账.!”
江行舟不由气的暗骂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