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118节

　两日后安边大捷就像春雷般传至平壤城。

　可战功还不止如此，李如松留李如柏一千五百骑驻守安边府，自己则带着其余骑兵折而北进，一路攻城拔寨，才被锅岛直茂派出的援军解救的端川日军，刚到北青，就晓得安边府加藤清正战死的噩耗，知道自身是插翅难飞，便也伏地告饶降服。

　东进抵达杨口的李如梅和五百骑兵，每行一段，都能看到冻饿而死的倭贼尸体，面部青紫难辨，躯干四肢僵直，宛若木头，又有不少倒毙的倭马，都是踩着齐膝深的雪而折断四足死亡的，李如梅爱惜战马，又远眺到云雾之中的金刚山，此刻虽是二月末，可江原道和咸镜道相仿，仍然是冰天雪地的气候，绵延巍峨的金刚山和积雪化为一体，无法分辨，千峰万壑，奇岩怪石，都盖在白雪下，瘦骨嶙嶙，看去就像无数狰狞的人骨累累，直指天空——“倭奴挟顺和君入此道，有进但不能出，我不能追，不然人马将全被冻杀也。”

　于是李如梅一声令下，骑兵回返安边府。

　金刚山间，天气一时一变，刚才还是漫天落雪，可转眼间又是大雨倾盆，锅岛直茂、是琢明琳、顺和君还有一干锅岛家臣，在山谷底，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又没有蓑衣斗笠遮挡雨雪。有的在甲衣内塞入油纸，有的则将腐朽的草席裹在头上，前路全是雨雾茫茫，“好像来到了三途川啊！”是琢明琳绝望了，坐在块石头上。

　回头看去，跟得上的人越来越稀少，有的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化为了饥饿野兽的腹中餐。

　对面，锅岛直茂鬓发、胡须和头顶全结了厚厚一层冰霜，还拄着柄倭刀，刀鞘已冻得脆碎掉，眼神空洞地对明琳和尚说：“失算了，早知道不如直接献出安边府和这小王子，降服于明国。”

　明琳和尚没力气回答锅岛直茂的话，只是合起双掌，垂下头，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锅岛直茂的喉结滚动下，看着同样累饿倒在雪上的顺和君，喃喃道：“我到这步可不算容易啊！谁想到一脚踩空，陷于到这般绝境。”

　锅岛家，本是肥前国一支土豪，进入战国时代后依附肥前大名龙造寺氏发展壮大起来，三代锅岛家的家主，都会在脸上配戴「赤熊」的面具，率领郎党冲锋陷阵，至直茂这代，已成为龙造寺大名隆信的「副将」、「笔头」，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的那种，号称支撑龙造寺家的「金刚力士」（仁王门）。

　龙造寺隆信在冲田畷合战败死后，其子政家继承家督，锅岛直茂日渐以辅弼的姿态掌握实权，待到丰臣秀吉统一日本九州后，龙造寺家在肥前三十万石的领地得到承认。但同时锅岛直茂也单独得到四万四千五百石的封邑，其家族就像本属大友旗下的立花家那般，实质独立了出来。待到高丽之阵时，统率龙造寺家军团渡海的大将并不是政家而是锅岛直茂，在推进至咸镜道的前后过程中，锅岛直茂掌控了对龙造寺家臣的奖惩权力......

　可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先阵之胜，乃是二阵之功；先阵之败，乃是二阵之责。”锅岛直茂默诵起龙造寺的军训来。

　这条军训本是要求，在合战时的二阵必须肩负着全力支援先阵的职责，休戚与共，胜负一体。

　“蠢货，加藤清正是不折不扣的蠢货，之前唐兵攻平壤时他就应该去救援小西行长的，结果却视若无睹，现在行长惨遭歼灭，他倒成了咸镜道的孤军无依无靠。所以先阵败就是二阵败，连带整个高丽之阵的败势无可逆转......蠢货啊蠢货，那太阁也是个蠢货，难道不蠢吗？居然派了两个「犬猿之仲」的大将

　分居在平安道和咸镜道，给了唐兵各个击破的机会，蠢货！”锅岛直茂陷于狂热的推诿之中，骂完加藤清正再骂丰臣秀吉，随后又直盯盯地看着虚弱地倒在地上的顺和君，再度飞驰了想象，“这孩子，和我家的伊平太（锅岛胜茂的小名）差不多大吧，真的是......本来还想把他作为战利品安全带回王京的，可现在这该死的天气，干粮也食用殆尽。若是我无所作为，饿死或冻死在这金刚山里，伊平太才十岁出头的年龄，哪里能保得住锅岛家？不是被主君龙造寺家给吞掉，就会被太阁给改易掉，怎么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不，我决不允许！”

　想完，锅岛直茂望着顺和君的眼睛里开始充血，他抬手，将赤熊的面具缓缓戴在了脸上，而后将另外只手中的倭刀撑了撑，勉强站了起来。

　饿得半昏过去的明琳和尚进入了梦里的幻境，在幻境里，他坐在舒适的席子上，端着杯热茶，旁边的托盘中摆着五彩的点心和水果，还有他最爱的栗子饼，他吃口香甜的栗饼，就一口芬芳的茶，看着庭院里春夏之交的明媚景色，远处的白云拥抱着漂亮的五重塔......

　等到明琳和尚睁开眼，周围还是惨白色的骨头山峰矗立着，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不，明琳和尚瞪圆了眼，仿佛见到了地狱里的景象，一个戴着赤红色熊面具的武者，握着把血淋淋的刀，刀刃犹自在滴着血，在他的脚下横着顺和君的尸体，肚子已被这熊武士给割开，雨水淋到顺和君的脸上还有身躯上，掺着血，在石头外流着，更可怖的一幕出现了，那熊武士半跪下来，慢条斯理地将手探入顺和君的腹中，把头埋下去，帽盔上的染红的熊毛抖动着，传来吞噬食物的声响。

　这简直不是人，也不是恶鬼，而是一只茹毛饮血的畜生了！

　明琳和尚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恶心地想呕吐，就在此刻满脸满口都是血的「熊武士」转过来，对着自己，笑了起来，露出森森的牙齿，嘴里内脏的残渣清晰可见，手中捧着团血糊糊的东西，递给明琳和尚，“你也吃吧，吃完有力气继续赶路。”一声惨叫，明琳和尚晕厥了过去......

　平壤练光亭的训练都监府，总提调尹斗寿紧急到来，找到正在和群苏州洞庭商帮的商贾密切交谈的高有勋。

　自从把总了鲜运后，所有过往的商船和货物都要到高有勋这里来挂号。故而洞庭商帮的总商翁宏达不辞辛苦，坐船来到朝鲜，就是希望通过高有勋的干系，独揽辽东、朝鲜的花布（棉花和棉布）的生意，并且请高有勋动动手，“给山陕商帮运来的花布多上三成的税，把它们给挤出去。”

　当然这也是江二的意思。

　高有勋查验了翁宏达他们带来的样品，是赞不绝口，说确是一等一的佳品，“但现在急缺的不仅有花布，还有瓷器。”

　“已在备货。”翁宏达急忙道。

　为此，洞庭商帮每年要给有勋二千两白银的「挂号钱」。

　“对了，我现在还需要件东西。”

　“高爷但说无妨。”

　“从佛郎机商人或倭国商人那里给我弄来南蛮草的种籽，光靠二千两银子可养不活我手下把总鲜运的那几百号弟兄们，恰好朝家答允给我几座岛，岛上也能开辟出些田地来，我种些货，还劳烦各位带销才是。”

　“销的就是这南蛮草？”

　“对，南蛮草卖了银钱，弟兄们操舵巡哨就得力了，那山陕的船就算企图私自夹带货物到中江或朝鲜来卖，又怎么能得逞呢？”高有勋表示我必将绕着鲜运海路筑起道海上的钢铁长城来。

　听到这话，翁宏达等恍然，说全包在我等身上，六月前我等再来一趟，把高爷交待的全办妥带来。

　言毕，翁宏达又端上个匣子，里面是五百两的银元宝。

　“这些银子还请高爷笑纳，照高爷先前信里所说，采办木料建罗庵还有给椴岛起房屋用的。”

　高有勋不忘初心，来朝鲜前就发过愿，要在平壤的南浦口处盖起个大大的罗庵，另外这罗庵里面供奉的神祇可不至罗祖一位，有勋计划搞个小型的「东亚万神殿」来：

　罗祖、关王爷、东华帝君居中间的神龛，左边神龛又有猛将神（江南信仰）、海商神（张保皋）和仓颉，右边神龛则是朱熹、烈王还有张公神（张巡），北军南兵都是拜关王爷的，漕军拜罗祖，登莱兵拜东华帝君，江南商人拜猛将，朝鲜商人拜张保皋，经略府内的吏员拜仓颉，徽商拜朱熹、烈王还有张巡。总之主打个大家都能找到各自的神来拜。

　第131章勿兑子，各功成身退

　当然，建庙是大家共有的事，天南海北，各色人等，为了抗倭平倭的共同愿望荟萃在一起。所以费用高有勋也不可能专断掉，他出五十两银，剩下的十分之九由各方代表来一道凑。

　结果刚说完，尹斗寿就进了门。

　“先前高游击

　说，李如松李军门要么得二王子而放纵平清正，要么斩平清正而死二王子，都有个弹劾如松的理由。”

　“对啊。”

　“现在临海君回来啦，而李军门也把平清正给阵斩掉了。”

　“......”高有勋听到这消息，脸上顿时绷不住。

　谁能想到还能有第三种结果出现呢？

　“蠢货，加藤清正，自取死路！”略微听了下安边大捷的简况后，高有勋和锅岛直茂一样，在心底怒骂起来。

　尹斗寿有些慌，忙问该如何办。

　“李军门此战，斩得倭奴首级九百余，生俘数千，功劳简直要盖过宁远伯啦。”高有勋说，这下李家过节饮酒，李成梁怕不是要站起来给儿子敬酒。

　那现在我投奔李如松，还来得及嘛......

　这下李如松对着宋应昌根本不会虚，甚至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硬。

　而这时候，经略衙门内讧官司已打到了北京兵部那里去，兵部尚书石星明显偏袒宋应昌和袁黄，一脚就把刘黄裳踢出去了，理由是「污蔑反坐」，撤销掉刘黄裳军前赞画职务，调离兵部清吏司郎中岗位，等待回国到地方去当知州或参议咯，实际就等于贬谪发配。

　可还没来得及为宋老爷和袁大兵曹开心几天，李如松便成就这般泼天的功劳，完全在高有勋的意料外。

　接着尹斗寿又告诉有勋第二个爆炸性消息。

　送回西京来的临海君，被始终与其同行的黄廷彧告发，说临海君自作主张，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而这份条约很可能会被倭奴所利用，漫天要价。

　“是将汉江以南的土地，割让给日本。”尹斗寿低声说，他还补充道，临海君要是死了还好说，可坏就坏在活着回来，这下柳成龙他们都拿捏住了这个罪状，借机要彻底上告明朝，彻底废掉临海君，并正式册封光海君。

　光海君要是做了大君，可大大对我们不利。

　高有勋面色凝重想了会，然后就笑起来。

　尹斗寿问何故发笑呢。

　“黄廷彧身为临海君宰辅，罪过最大的不正是他自己吗？一没有尽职殉节，二自己也在文书上署名，三回来还离间贵国君王父子间的情义——左相，叫你的人咬死黄廷彧。”高有勋不愧是泗州衙门的胥吏出身，搞起刀笔来也是自成一绝。

　“若东人党保黄廷彧呢？”

　“那黄廷彧不被治罪，临海君也不会被治罪，而临海君罪名不立，谁都不敢叫我大明朝废了他。”

　“若东人党不保黄廷彧，宁愿叫他和临海君一并被治罪呢？”

　“不会的，即便会，贵国的大驾也自然会保临海君的。”

　“哦？”尹斗寿将信将疑，看着高有勋，心想难道你和大驾李昖很熟的嘛。

　可高有勋确实很有信心，说左相勿忧，全在我身上干系。

　果然，在平壤的大阙行宫内，东人党和西人党分坐两处，面向朝鲜国王李昖论事。

　东人党气势汹汹，要废掉临海君，并借机再度派遣使者去北京，以李昖再无其他合适继承人为理由，请求正式册立光海君。

　可西人党却主张，临海君的作为确是国耻，可这事只是自家人知道还好。但唐家已经听闻到了风声，若传入万历皇帝耳朵里，万历怎可能只将罪过看作是临海君一人所为？万历皇帝对陛下您怎么看，对朝鲜的忠心与否又会怎么想？要是再有人趁机流言蜚语，说临海君签约是大驾您暗中授意的，那万历皇帝必将雷霆震怒，其恶劣后果不下当年的宗系被诬啊。

　果然，李昖变得害怕起来。

　东人党果如高有勋所料，一转锋芒，说临海君辱国苟且，多数是被黄廷彧所指使的，不妨将二人一并治罪，汇册报于北京知晓.....

　“烦！”李昖突然捶了下地板，一反常态地发怒起来，宣布此事搁置，半年内不准再论，将那临海君、黄廷彧暂时禁锢起来，也绝不要叫北京知晓，家丑不可外扬。

　东人党还想再争。

　“烦甚！”李昖恨恨地骂了句，起身离开。

　大阙行宫的前院中，尹斗寿、尹根寿兄弟故意大声对聚过来的西人党说：“这下总算是暂且保住了临海君啦......”

　墙角边，金介屎的身影一闪而过。

　没片刻，始终呆在旁边房间里等待廷论结果的光海君，在听了金介屎的密告后，不由气得咬牙切齿，说：“老翁只要遮丑，也由此坏了国体，不如我自向大明皇帝申诉！”

　金介屎趁机说，此事成败不在于陛下，也不在于临海君和大驾，更不在于唐家天子。

　“怎么说？”

　“殿下你还是不知情啊，唐家天子自己也是想废长立幼的，你想那唐家的礼曹能干？唐家礼曹要是准了你的申告，岂不是叫唐家天子得了个给自己方便的借口？到时事情不成，必然泄露，反得罪你的父君，惹得他性起，倒将你给废掉，复立临海君为世子啊。”

　听到介屎如此说，光海君果然悚然

　不安，忙问那我该找谁作成呢。

　“便在唐家的经略宋老爷。”金介屎给出了答案，另外还对光海君说，若直接同宋老爷说不得，我自有递话的人。

　“谁！”

　“此人殿下也是识得的。”

　烛火下，光海君脸上浮现出「不，居然是他」的表情来。

　又过了几日，李如松取得安边大捷的军队凯旋平壤，打头的骑兵人手擎着根长竹竿，竿头系着白布飘动，白布下挂着的，是倭贼累累的人头，布上写着首级主人的名字——此战，加藤清正四千人马，包括整个核心家臣团与一门众，除少数留守肥后领国外，悉数战死、被俘。

　当平壤民众见到「咸镜道倭酋平清正」的白布字样，还有下面吊着的清正本人的脑袋后，无不指着哭喊怒骂，只因加藤清正侵入朝鲜来作恶最甚，屠杀百姓后割鼻记功，大家恨不得要把他的首级扯落下来当球踢。

　意气洋洋的李如松回到中军帐后，请来监军御史周维翰、韩取善，和查验首级的御史贾维钥，任由他们核准报功。

　“先造一册，报于经略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