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125节

　“误会，误会！”沈有容急忙道，将高有勋的胳膊扶住，叫他只管安心坐下，“那倭营里的小西飞，带着三十多人，每人一个抬子，也到了平壤城。说要见经略相公，还说要进京去商议和谈的事，那么多抬子，里面全是财货，经略相公害怕小西飞会使其行贿，以求缓我军势。故而按军中法度，非得提督军门以下参将、游击当面把这些抬子给清点干净不可，另外鸡栖和沈游击刚自王京归来，为防有人生事构陷，也暂且前往经略衙门中留居一月，等经略相公盘问清楚，自会放你出来——咳，这经略府上上下下，怎地能脱得了兄弟你呢！方才说个拿捕，纯是和兄弟玩笑的。”

　看来还是袁黄和刘黄裳间的争斗，给宋应昌心里留下不小的阴影，接下来一个月属于「保护性拘留」咯，不然害怕到时有什么流言蜚语。

　“正好我也有机宜向经略相公当面陈述，烦劳宁海兄了。”高有勋说完，回回头。

　沈有容身旁跟来的兵丁，还有赵火，随着有勋回头的动作，刚要去搬运才搁下的行李，谁料光瑛抢先步，把行李给抱起来。

　“这。”倒把沈有容和高有勋给搞不会了。

　可光瑛却低着头，不言不语，迈过门槛就走。

　“鸡栖放心，定州的经略衙门备的有官舍。”沈有容意思是有你俩住的房间，足够折腾。

　第137章面粉和铅子

　还没等高有勋说什么，沈有容就说了声叨扰，「还在别处有经略相公的干系」，也出了门，上马就走。

　“有姑母跟着爷爷你，我就能留在训局里专心跟着潘爷练习武艺咯。”等高有勋看着赵火时，这少年表示你就去定州吧，这没你的事。

　赵火还说，那群髡夷就交给我和嘉旺叔看护，不会有任何纰漏的。

　高有勋无奈，手中拿着经略的箭牌，又不能不去定州销差，可.....唉，难咯，脚是挨着门槛，迈出去，又停回来，犹豫再三，才走出门，看到光瑛正将行李安顿在匹驮马上，又帮有勋的坐骑上了鞍，自个披上件棉衣，则翻身骑了另外匹，两人各匹马，又牵系着那驮马，晃晃悠悠地向着清川江去。

　“师尊，你往来王京，都路过白川郡的，那里可好？”良久，还是光瑛主动搭话。

　“都被倭贼烧成白地啦。”

　“那师尊此去，议和有甚眉目吗？”

　“倭奴答应退出开城、王京。”

　光瑛

　眨眨眼，就说：“烧成白地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赵氏庄园的田就分给平民百姓耕作吧，只要他们能纳三手粮，正如师尊所说，只有利于练兵复土的，才是有价值的。”

　“光瑛，你......”

　“你在定州官舍里得住宿一整个月，我不跟着你不陪着你的话，那些妓生就得来歪缠，那你就叫宁予盗匪不予家人。”赵光瑛是振振有词。

　妓生就是朝鲜的官妓，专门用来伺候本国或外国的使者、高官的。哪怕遭逢了倭乱，现在全朝鲜的妓生依旧有好几千，各县都有一二十名，郡则有三四十，府得有六七十。

　“难道吴有孚的预言要成真，这可怎地好？”高有勋有些急。

　“师尊你在说甚么？”

　“不，没甚么。”

　定州的经略衙门，宋应昌详细听取了高有勋的出使汇报，非常满意，说这就去平壤，将南兵各营接受开城、王京的事宜办好，还有......“老爷，您所说的在全、庆两道险要处筑城扼守的事，要么就让朝鲜国君亲自督临，要么择选一好学有德的王子去办。不然您看这朝鲜的种种，哪里能在限期内将诸事办好呢？”高有勋说道。

　宋应昌说是，并说自己也想好了：“我虽受圣天子的御前差点为朝鲜的经略，可朝鲜臣子毕竟是外国的大臣，难以尽数责成，更难绳之以法。不然上次砍下的可就不仅仅是三通官的脑袋咯。所以我准备向朝廷请来敕旨，奉旨坐名严督，逼催朝鲜尽快把事给完毕。有勋啊，你看这样可好，一旦天子能下旨，我便让名朝鲜王子出居为「全庆总管」，尹斗寿、尹根寿两位为总管协理，户、兵、工三曹判书韩准、李恒福、金命元督办租税、粮草、练兵和军器制备，务求在今年冬月前，把粮草搬运到全庆二道，军兵选练好，器械置造好，城池修筑好。唔，只是不知选哪位王子好呢？”

　“禀老爷，顺和君肯定是不行咯。”高有勋说顺和君不但没能送回，还进了倭酋锅岛直茂的肚子里。

　那对李昖来说，也就是临海君或光海君，二选一。

　宋应昌似乎想问问高有勋的看法。

　可高有勋却推说，全在老爷的处置。

　其实选哪位，对有勋来说都没任何影响。

　“行，而后我亲赴平壤，和朝家商议决定。”

　“对了，老爷，请至耳房僻静地说话。”高有勋忽地说。

　此刻，光瑛依旧是丽女的装束，坐在衙门前的石鼓边沿，下意识还保持着双腿八字形分开的武夫坐姿，过往的明军兵丁和朝鲜百姓都用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大约就把她看成是定州妓生了吧，好久光瑛才反应过来，并拢双腿，换作了闺中淑女该有的姿态。

　宋应昌「唧呀」声推开西厢耳房的门，高有勋点着桌子上的蜡烛，自怀里取出了石田三成秘密交给他的书状，宋坐到椅子上，接过书状封皮细细看毕，抬头望着高有勋，神情已不能用惊讶来形容，“倭国的治部少辅？”

　“对，职看得，差不多是本邦礼部侍郎的级别。”

　“这治部少辅竟如此敌视他自己邦国的主计头？”宋应昌表示难以理解，官场倾轧就算了，这石田三成和加藤清正简直有破门灭家的仇怨。

　“倭国官制极乱，不过是各藩节度使的名号而已，石田对平清正之恨，不亚于平行长对平清正。”有勋这样一说，宋老爷就大约明白了。

　这日本，还没从五代十国的局面里走出来呢。

　石田三成在书状里，详细写了加藤清正肥后领国的困窘。

　这种困窘，正是丰臣秀吉高丽之阵所带来的。

　书状里云：

　加藤清正在侵朝前就打造好一百艘大小船只，载重量为二百石，还有五十艘是备用的，征募了大批水手；至于武器，除去让伊仓的工匠打造刀剑外，还在熊本城制备了三百挺铁炮，日本当时虽缺天然硝石，可也有了土法制硝，清正发布命令雇佣熊本、高濑、川尻三地的商人购集硝石和硫磺，混配为火药，可即便如此，清正还是因缺少铅而苦恼，为此他派出家臣前去长崎港，和葡萄牙商人签署合同，用白银交换了一千五百石重量的铅，用来铸造铁炮弹丸。

　正是如此丰富的军需储备，有力地支撑了加藤清正军团在朝鲜的急速进攻。所以他最早打进咸镜道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倭酋尚能有如此见识，也难怪开战时朝鲜一败涂地。”宋应昌慨叹说，不由庆幸加藤清正因盲目救援袍泽贻误时机而覆灭。不然叫他撤回王京，将来绝对是明军最棘手的劲敌。

　“老爷再看。”高有勋表示劲爆的还在后头。

　宋应昌便接着翻下去，得知加藤清正确实做好放弃咸镜的准备，他今年一月份就叫家臣饭田角兵卫去了釜山、名护屋，又回了领国城堡熊本，让饭田传达的任务就是要在西生浦这个地点修筑属于自己的倭城，亟需大量物资和人力，加藤清正设定的竣工

　期限，和宋应昌的不谋而合，都是冬月前，因朝鲜的冬天太冷啦，竣工后加藤的家臣和士兵恰好就有个抵御风雪的据点，可冬天呆在倭城内还要吃米才行——故而加藤清正给领国开了张清单，也被石田三成详实地记录在这份书状中，让宋应昌是啧啧称奇。

　清单里，加藤清正开列了五十项物资要求，叫领国百姓必须满足，“哪怕导致田地荒芜也在所不惜！”

　就石田三成之前路过釜山港所见，包括加藤清正在内的许多大名家安插在港内的夫丸、阵夫，都出现了大规模逃亡的现象，甚至连看守他们的奉公武士也纷纷逃走回国。于是日方只好掳掠大批朝鲜平民做奴隶，才能勉强应付劳力缺口。

　“有勋啊，那本经略先前所预测的那道线，还是没错的。”宋老爷读到这，不无得意。

　确实，原本丰臣秀吉的计划就是让高丽之阵的大名筹措六个月的军需物资，就能征服朝鲜，其后的话，就在朝鲜就地推行「仁政」，在朝鲜百姓头上摊派征收，这也是日本千年不变的老传统啦。

　秀吉也不愧是「日轮之子」，他掐算的刚刚好，日军也确实在六个月左右推平了朝鲜。如果不是明军援助，那高丽之阵的战略目标真的可以实现。然而残酷的事实却是，至去年年底时，各道日军就因极度扩大的补给线和严寒气候，后勤补给已是漏洞百出，今年伊始又遭到明军迎头痛击，小西和加藤所部遭毁灭性打击，就地征收朝鲜粮食的构想同样大部泡汤。不但是加藤清正，其余各道大名也只能编组打造船队，用自己领国的租税来供养各自在朝鲜的驻军。

　“好哇，这份书状太好了！真的叫我们知己知彼！”宋应昌读到此，是拍案而起，兴奋地对有勋说，你立了天字号的功劳啊，要不说你这名字取得好呢，“有勋，有勋，时时都有勋。”

　不过宋老爷还是疑惑，石田三成为何要如此。

　当然不能对宋老爷说实情，高有勋就胡诌番，说石田三成本是日本国王源道义的忠臣之后，母亲被秀吉霸占，故而心怀仇恨云云。

　宋应昌也就信了。

　现在倭奴在朝鲜不但失血，而且还很难造血，明朝转输物资虽然也难，可持续能力可比倭奴要强得多。于是宋老爷就立刻把「下策」又调回了「中策」，说我们在陆上将倭奴堵于海岸逼仄处，择机再派水师将其海上归路给断绝，必将取得比唐朝更辉煌的大捷啊。

　“老爷必将名垂史册！”

　“一起垂，一起垂。”宋老爷也不是谦虚。

　接着两人继续研究书状里对北肥后加藤领国物资开列中的玄机奥秘。

　高有勋很快总结道，米、豆还有造船的木材，加藤清正的领国都能自己提供，可最大的问题还是铁炮和弹药。

　而宋应昌也算是开眼，日本的铁炮部件自产率其实是很低的，真正能自给自足的可能就是木托，打造炮筒的铁是来自南蛮的铣铁，枪机居然是中国的黄铜；铁炮的火药配比是硝八分，硫磺一分不到，木炭一分多点，其中硝石也大部分从中国走私，硫磺日本的丰州和萨摩倒是能自产，而制造弹丸的铅，日本国内产量几乎为零，必须从葡萄牙、西班牙的南蛮贸易中获取。

　看到这，宋应昌又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弹了弹桌面，使得烛火轻微摇曳起来，他显然陷入历史的回忆：“嘉靖大倭乱，倭贼火铳所需的铅和硝石全是自广东、福建走私的，最大的歇家（供应商、代理人）便在杭州府......壬辰倭乱起后，朝廷又开海禁，可哪里禁绝得了呢？”

　是啊，宋老爷终于承认，海禁是禁绝不了走私的啦。

　这是个很大的进步。

　高有勋就乘机说：“俗话说得好，治标不如治本，老爷请看。”

　说着他的手指指向书状里的一行，说加藤清正在肥后国打造的船只里，还有三艘「唐船」。

　唐船，有别于日本本土产的只能跑跑浅海的龙骨都没有的运输船或安宅船，指按照中国制式所造的远洋帆船。

　很明显，加藤清正特意造出三艘唐船，绝不可能是为了跑肥后-长崎-对马-釜山这条澡盆航线的，“必是前去吕宋岛，收买铅、硝石，平清正向本国百姓索取麦粉，便是卖给吕宋岛，以弥补白银之缺。”

　没错，加藤清正强迫领国农民种植麦子，可日本国内又不吃麦。所以所产的粗麦、麦粉就是专门卖给吕宋的，来换回更多的铅，“佛郎机红毛蛮夷就喜欢吃麦粉烘烤的黄馒头。”

　可其实吕宋卖给清正的铅和硝石，也不代表就是其本地出产的，究其大部分还是来自中国沿海、澳门甚至是柬埔寨的走私。

　“太可恶了，这群不知廉耻的海商。”宋老爷发了火，开始处于「必须禁」但又「禁不得」的薛定谔状态，剧烈摇摆，总不能提前搞什么迁海令吧。

　两人商议了会，最后决心还是要在出口堵截住走私的源头，宋应

　昌表示会尽快上疏朝廷，要求福建还有广东的巡抚、巡按及总兵严厉海禁，全都不准任何铅、铁、铜、硝运船出海，尤其马上就到了四五月份海商求颁发「船引」的时候，有司更要三令五申，若有发现私藏夹带出海的，斩无赦。

　另外高有勋又说，我愿和那石田治部少辅保持密信往来，此君对我方来说过于重要，通过石田，就能尽量摸到类似平清正这般倭酋所发遣的唐船踪迹，以我明浙闽和广东的水师捕歼之！

　“好，这事就交给你来办。本经略则移咨朝家，等全、庆两道的城池筑造时，就砍伐木材，输送粮食去全罗道朝鲜水师营，叫他等全力打造那板屋船。如此的话，即便未来倭奴龟缩到釜山、熊川，我们也能不费力气将其围困，逼其投降。”

　“宋老爷......其实釜山、熊川并非倭奴居地。”这时高有勋隔着烛火，很小心地告诉宋应昌这个事实。

　宋拧起眉头，表情大概是——“你个狗吏别又来寻趁本经略。”

　“老爷可作不经意间，问下朝家的大臣。”高有勋垂着手。

　宋应昌的脸上顿时露出惊怖，声音都抖了，“有勋啊，本经略给你去王京所携带的手本，那倭人可曾看出这个破绽来？”

　“老爷放心......手本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职寻了个法子，总算遮挡过去。”说着，高有勋就在怀里摸出那手本，交给宋应昌。

　宋赶紧翻了翻，那手本上可不就是自己的笔迹，还勾了朱笔，盖了经略的印，顿时呼了口气，看着高有勋。

　高有勋便指了指烛火。

　宋刷刷刷地把这手本给撕裂，一块块地够着烛火点燃，再扔到桌下的石盆里，好一会儿才算是灭了迹，宋应昌心里连呼「侥幸」，几乎瘫在椅子间，半晌说不得话。

　等到自耳房出来后，满身轻松的宋老爷，看着高有勋的眼神里满是感激：“有勋啊，马上在定州官舍得委屈你一个月。不过你安心，米粮、家用、节庆都一应俱全，等那小西飞还有什么大友吉统去北京后，你就能出来继续替本经略将余下事办妥，本经略手写题本，再叙你的大功，保管堂堂四品锦衣卫佥事到手。”

　“谢过老爷。”

　就在宋老爷要抬手，亲自给有勋指是哪间官舍时，光瑛自门外走进，对宋老爷施礼。

　“哦？哦！哦。”宋老爷见到光瑛这丽女的打扮，手指就转向有勋，连续三个「哦」的声调和内涵都绝不相同。

　高有勋只觉脸皮下全涌的是血，不知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