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14节
“爹,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坐在庖厨门槛上吃着饭的萍叶,瞪圆双眼,大发怨言。
明明之前在归仁集老大家里,说等我长大了,把我嫁给有勋哥的,现在又让有勋哥去赛脚会捏小脚?男人变脸比翻书还快!
听到萍叶这话,大家几乎都笑起来。
高有功和哑姐是看萍叶的憨态可掬。
高祖辉的笑里透着得意。
有爵的笑是傻乎乎的。
有勋自己则是尴尬的苦笑。
只有有封皱眉,把筷子颇重地搁在碟子上。
高祖辉半睁着醉眼,纳闷地看着三儿子。
“爹,河工银的摊派就不该搞!”有封直言不讳。
“这河工银的加派是守令老爷批的,李吏目也承发了这件事,一两个月内就得征齐,你只管安心温你的书,和你没干系。”高祖辉放下酒杯。
“常参议联合了全州许多乡绅,又贴了揭帖,要抗这河工银,我知道这三千两河工银最后肯定又是层层摊派层层加耗,最后怕是三万两也未必能填得饱你们的饕餮之口......”
“你少听常参议的,他惯会胡说八道、挑拨是非,就是个奸棍。不然怎么能让皇上摘掉乌纱帽和官印?”
“与常参议没有干系!我晓得他抗河工银是有私心的,但平心而论,邵公堤是要修。但不能加派河工银,乡绅富户好歹还有底子能撑,有权势的还能虚占洒派,这银子三千两还是三万两,怕最后一分都落不到他们头上,全砸在守法细民小户的头上,只怕最后不晓得又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呢!爹,这就是残民!”
“你脑子读书读傻掉了?”这次,高祖辉借着酒劲,敢骂自己儿子了。
“不是傻掉,是孩儿读书读通了道理。”高有封的态度很固执。
“你要不加派河工银就不加派?哪个听你个区区生员的?先等你考中了功名,当了官儿,再说这些不迟!”高祖辉故意把「不迟」拖得很长,有些阴阳怪气。
“小萍妹
子也在这,她全家当年在归德府逃难到这,是骨肉分离,固然有天灾,更因有人祸,而人祸就是像爹你这样的......”
这话吓得萍叶都呆了,饭碗都端不稳了。
高有封的叱责之语还没说完,大家都惊呼起来——高祖辉气得脸涨成青紫色,手摁在胸上抖个不停,连声说不孝啊不孝。
“爹,今天您骂我不孝,孩儿也要斗胆直言两句。”高有封直接就跪下,“您是泗州城的高五叔,大小也算个衙门的首领官,可您要是以盘剥乡里为能事,那怕是我白衣巷高家脊梁骨在背后早就被戳碎掉了,久之太伤冥福阴德,只恐对孩儿今年秋闱不利。”
这话更是让高祖辉气恼,他将手指指向有封,刚要发作,高有勋就忽地站起来,立刻打断了父子俩的争执:“爹,有封说的有他的道理——有封,不过你也要体谅爹的难处,这加派是潘司空和泗州州衙共同定下来的——不如这样,让我试上一试,看看能不能既不加派,又能凑齐河工银。”
“你觉得这是两全其美?这叫断大伙的财路啊!”高祖辉盯着二儿子,说到。
高有勋叫爹安心,说:“既然常三省他们已在有封的州学里贴了揭帖。一旦乡绅们闹腾起来,那河工银这事就不会那么容易加派下去。所以不用我们出面,汪守令自己会顶在最前面的。”
“那你打算咋办呢?”高祖辉现在好奇怎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三千两河工银既然是潘司空当面对着汪守令算出来的,那增修邵公堤确确实实用这个价钱就能包圆。爹,你我都是衙门里当差的,晓得三千两一经衙门就变成三万两的缘由到底在哪。可真的因为这道堤的加派把泗州百姓搞得家破人亡,那最后堤修不起来,水也淹进泗州城,最可怕的若逼成民情激变,谁也落不着个好字。”
“加派收齐了,堤怎可能修不起来?”高祖辉不以为然。
“时期......误了秋雨的时期。即便银钱收上来也没用,而且常三省哪里像是善罢甘休的样子。为今之计,只有启动另外的财源,来拆东墙补西墙,可只要这笔钱不经衙门胥吏的手,那两方自然都无话可说。”
“你意思是?”
“对,我出面去向江二先生支借三千两。”
高祖辉笑了笑,这个笑含义有两面,一面是他认为自己次子这个办法是没错的,还有一面则是笑这个傻儿子凭什么代表官府去向江二这样的豪商借款。
“你去找江二无妨,衙门和吏目署那边交给我办。”高祖辉最后拍着胸脯,对有勋说道。
“二哥,你说说,到底打算怎么办呢?”晚饭吃完回房后,高有封点亮蜡烛,迫不及待地问有勋。
“没甚么复杂的,只要江二先生能拿出三千两银子借给衙门就可以,这样汪守令能有银子雇夫修堤,而泗州百姓也不用蒙受加派之苦了。”
听完二哥的话,有封表示同意,不过他也有和父亲一样的担忧:“要是那群胥吏鼓噪不从,又当如何?”
“那就是汪守令自己的事了。”高有勋表示此一时彼一时,汪一右曾被胥吏们拿捏过。但不代表他会永远这样,事态总是在不断变化的。
“二哥,那我现在能做甚么?”高有封的血也涌上头,挽了挽袖子问。
“你?你只安心在州学里温书,爹和我已经帮你雇好车马,秋天去南京成不成,那可就看你的了。”
高有封低下头,手摁在双膝上,随后对二哥吐露了真心话:“这读书应试,究竟甚时候才是个头啊,去南京能中举,已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即便中了,来年壬辰年又得顺着漕河去京师,怕不是得在万中之一里博侥幸,这趟不利,那还得又等三年......人生又有几个三年能蹉跎的啊,二哥,我现在恨不得就想要出去,闯荡番事业来......”
“我们白衣巷高家,每人要做的事都不同。你呢,就是读书做官,其他的别多想。”高有勋说着,起身将质孙服给脱下,扔在挂架上,指了指,“看看你二哥身上的这衣衫,爹说的没错,哪个民看到了不来奉承呢?可要是让上官瞧见这身贱服,一个不顺意,就叫你跪下,抽你的板子。所以爹才想你将来能穿上补子,衣冠禽兽。在高家,我和爹是看着下面的,而你啊,眼睛则是要盯住上面的。”
“二哥,难道你就甘心穿着这身质孙服,一辈子当皂吏?”高有封刚发出灵魂质问,房门就被叩响了,外面喊——“是我,萍叶!”
穿着深衣的高有勋就把门给拉开,萍叶捧着靴子面就进来啦,说有勋哥你坐床沿上去,“这面是我今日让巷子头的皮匠糅的,你抬起脚来,瞧瞧合适不,合适的话,我就要纳鞋底哩。”
“萍叶,怎地没我的?”高有封打趣着问。
萍叶一面帮高有勋丈量靴子面,一面白了有封眼:“去跟哑姐要,爹和你的都归哑姐,有勋哥和有爵
的归我。”
“萍叶啊,你这是一心准备嫁给二哥的呢?”
“二哥可没应承过,你想多了。”萍叶扶住高有勋的腿,还看了有勋眼,闹得有勋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就好好当你的妹子,你这样缠,也不怕害有勋真的在泗州城里找不到门当户对的。”高有封在灯下,捧起卷《永乐性理大全》来,就着烛光看,还教训起萍叶来。
“给有勋哥做双靴子,怎地就不是妹子的本分呢?萍叶一天不嫁人,有勋哥的靴子就归萍叶做。”
“此言差矣,应该是二哥一天不娶妻,哪天娶妻喽,你二嫂铁定张罗着把你给嫁出去。”
气得萍叶量好靴子面后,冲高有封做了个鬼脸,才迈步走出门。
等萍叶离开后,有封低声对有勋说了句:“这妹子就这样,像只小叭儿狗,谁对她好些就缠着贴着谁,生怕......”
说到这,有封念起萍叶的过往,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和有勋一道重重地叹了口气。
次日上午,高祖辉、高有勋父子去衙署上差,高有功和哑姐夫妻俩回归仁集,而高有封则去州学,大家在文德桥边分了手,在吏目署点卯后,高有勋就按照事前安排,根本没去承发房,而是直奔江二先生的蜗角堂。
“先生不在家。”老仆开门,弓着背悠悠地告诉高有勋。
“去何处了?”
“去烧炼啦。”老仆捂着耳朵,声音很大,“就是炼丹,上客您到城北湿翠堂便是。”
泗州城的道宫有两大去处,一处是城南的泰山行宫,里面供奉着泰山姥姥,百姓香火四季不绝最为繁盛,可这绝不是江二先生愿意呆的地方,他嫌吵闹。故而另外处城北的湿翠堂,便是他不二的选择。
天起了风,阴沉,似乎又要下雨,高有勋便携了把伞,向着城北而行。
湿翠堂,是文人雅士的称谓,高有勋立在泗州城东北城隅,打眼看到片幽秀郁苍的榆柳,环绕遮蔽城墙,一处楼堂暗藏其间,雄踞城上,南枕淮水,高有勋看到匾额上写的是「老聃先生祠」,是标准不过的道观,这时风愈发大了,雨丝扑面而来,吹得断叶乱飞,树绿摇荡,四下里满是凄清,顿时就有了「湿翠」的感觉——高有勋跑入榆柳林里,趁着雨落下前,到了祠堂中,把伞收起靠在墙上,只见祠堂内也没来招呼的人,冷冷清清,倒是渺渺能听见内里的吟哦声,就拍拍衣衫,穿过两道回廊,才进了最边角的一间堂子。
吟哦声正是打这而传出来的:“四皓同无为,丘中卧白云。自汉成帝业,一来翼储君。”
而后就是阵笑声。
“商山四皓?不应景,我等何不结为淮南八公呢,这才应景。”
又是几人的笑声。
第18章抬神哭庙
这下,高有勋听得明白,这话正是江二先生所说。
高有勋便咳嗽两声,拱手作揖,喊道:“泗州小吏高有勋,不胜惶恐,特来拜谒江二先生,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堂子里的人立刻不做声,安静得有些可怕。
高有勋索性开门见山以求避嫌:“邵公堤河工银的事,想请江二先生施以援手。”
这时,江二发了话:“请进。”
高有勋小心翼翼推开门,便见到堂子里摆下个铜丹炉,里面烧的大约是各种香料,使得整个堂子是香气扑鼻,江二先生和其余几位都穿着相似的茶褐色道袍,围着丹炉,坐在蒲团上交流。
在江二先生的左边,是位身形瘦长的老者,年纪看起来有六七十岁,满头银发,面色红润,一把漂亮的胡须飘拂在胸前,相貌气势颇为不俗,老者下首,竟然盘腿坐着位女道,年龄虽然已大,但依旧难掩年轻时的美貌窈窕。
江二先生的右边,是位同样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年龄与江二差不多,颇为肥胖,方面大耳,看起来倒不像是个方外人,倒像是个乡绅员外。
更右边,又有位黑发黑须的道士,对高有勋的进来浑然不觉的样子,只是闭着眼沉静地捏着拂尘打坐。
还没等高有勋开口,那银发老者就张开嘴巴,说了句:“嘉旺......这是江二的宾客,你不要造次。”
就在高有勋纳闷这「嘉旺」是谁时,便感到背后一阵寒气逼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一位背着斗笠的年轻汉子就站在他的身后,高有勋扭头,还惊诧地见到,这汉子手里竟然握着柄倭制短铳,缠着的火绳还亮着红光呢!
听到银发老者的提醒,这叫「嘉旺」的家伙,才拨开火铳机关,将火绳取出,再利索地将其截断,燃着的部分被扔进丹炉之中。
只听嘉旺用种很怪的方言声调说了句话,老者点点头,挥手说没你的事,可以退下。
嘉旺的方言,高有勋一听就晓得来自南方,绝不是江淮官话。
等到嘉旺关上门后,银发老者才用和蔼的语调告诉高有勋:“你进树林时,就被嘉旺盯上,因看你行色匆匆
,晓得你应该是真来寻人的,要是你鬼鬼祟祟偷偷窥探的话,他可就要得罪啦。”
当那个「胖员外」有些焦急地望着江二时,江二很沉稳地做了个大家都别说话的手势,随后就对高有勋道:“五湖四海来的朋友,有京师来的,有莆田来的,有浙江来的,不干你的事,而小五叔你说的河工银,我已经听说,来,到旁边的房间谈。”
高有勋也晓得这群道士的密会是不想被打扰的,便不发声,只是团揖了下,就随江二来到赏景的亭子里,亭子下便能清楚见到邵公堤,堤内的野塘长满荷花,景色颇美,可惜风雨又有雾气,不如晴天时看起来明艳,堤坝尽头也有座亭子,曰「禹思亭」,是泗州士绅百姓为修筑这道堤坝的邵巡抚而建的,称赞邵公有「大禹」般的治水功勋。
“某刚为这道堤破费了一千六百两,现在又要叫我拿出三千两来?”江二的语气有些不太高兴。
倒是高有勋有备而来,他说:“只要先生点头,家父就对汪守令请求,旌表先生自是不必说的,却更有实际的好处。”
“哦,你说说。”江二仿佛有点儿兴趣。
“泗州城一年后,将经过盐引银、往卖盐引银的所得来偿还先生支借的这笔银两,还将免去先生运米船只过往临淮钞关的税钱。不,真说起来,应是先生的船过关时只要交宝钞就行。”高有勋报出条件。
「经过盐引银」和「往卖盐引银」都是泗州州衙的规礼,前者是盐引和运盐的车船从泗州临淮关过每一引交纳一分银,而后者是在泗州城本地行销的盐引,每一引交纳一两银,这也是泗州州衙一项很丰厚的灰色收入,反正最后还是吃盐的百姓来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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