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15节
而临淮钞关,就是税务所性质,过往船只车辆不论载什么货,都要交过路费,其实就是商税,随着商业运输的繁盛,「船料税」渐渐占据主流,大部分钞关是按照船只吨位来收税的,只有临清关和北新关兼收货物税,一百料纳钞一百贯(一百料是一立方丈,百料船的排水量约为三十三吨),后来大明宝钞变得和废纸差不多,就开始折换为银两,现在江二先生如能用废纸抵充真金白银的船料税,那确实是很有诱惑力的。
“这河工银何必向我支借这样麻烦?让令尊和其他典吏在泗州城加派便是。”
“如此的话,泗州百姓便要遭难的。”
江二先生听到这,眼神发亮,望着高有勋,嘴角泛起赞许的笑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心里有百姓的吏呢。”
“只要泗州城能增修好邵公堤,水陆生计不止断绝,五万户百姓便能在这安居乐业,也便能养我们更久,哪有为了笔加派银钱,竭泽而渔的做法呢?”
听闻此言,江二仰面大笑不已,“那照小五叔你的见解,这场买卖,输的是谁?”
“大家都赢,没有输家。”高有勋即答。
“好一个都赢,没有输家,只是小五叔啊,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赢给你?我们做买卖的,烧炼修道的,都晓得吉凶聚门、输赢同域的道理,你别一直赢赢赢,到最后却输光光呢!”江二先生这是话中有话。
“跟着先生,再不济也能保底。”
“我很欣赏你这句话,行,我马上便去拜谒汪守令。只是,今天同我一起烧炼的丹友,小五叔你......”
“小吏我来湿翠堂,只见到江二先生一位。”高有勋立答。
就在此刻,湿翠堂下,泗州城西北处的衙署地忽地传来阵惊心动魄的炸响,江二先生和高有勋都皱起眉来,瞬即那「嘉旺」就走过来,向江二说了两句。
“小五叔,不好啦,泗州城的地痞无赖哄动起来,围堵州衙,说是要抗河工银,方才应是兵丁在朝天施放三眼铳,威吓驱散他们。”江二将那嘉旺叽哩哇啦的南蛮子话翻译给高有勋听,意思你该回去,和父亲一道看守好衙署。
泗州州衙、吏目署还有监牢外,果然涌现数百无赖,把各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都喊着河工银是官吏串谋来残害良民的,泗州士绅百姓是决不能答应的,人群内里还混有读过书的生员,在那里煽动着:“汪一右是抬脚就走的流官,衙门那群蠹吏是不耕不读不商不工的浮游人,他们整日只想着在我们泗州刮地皮,何曾为当地百姓着想过?今日忍了河工银,明日后日就只好被他们骑在脖子上屙屎撒尿!此后泗州将永无宁日!”
“若是汪一右他们不给个回话,我们就要抬神!”
“对,去城隍庙烧神马,抬神来,把衙门给冲掉!”
“小民抬神,商贾罢市,读书的童生、生员齐齐到文庙那里去哭庙!”
“对对对!”
守在衙门口的三班衙役还有少数兵丁,个个如临大敌,对天施放的三眼铳还冒着余烟呢,可实际效果却是屁用不顶,反倒让闹事的人群更加汹汹。
真的良民虽呆在家里没出来,可也在交头接耳,读着生员们写的帖
子,心里对河工银加派已然多有抵触的情绪了。
泗州仓库街常府大宅中,常三省俨然成了幕后总指挥,只见他坐在正堂太师椅上,下面一圈圈地全是「赤山里的来见」、「潼城里的来见」、「小曲里的来见」、「青阳里的来见」的传报声——泗州各里的保甲、士绅们都鱼贯而进,对着前任湖广参议点头哈腰,或是称兄道弟。
“今日相聚,就是要公平审议这河工银的事。”常三省表示,这是正常的地方公议,我们没有抗捐抗税,只是拿出来讨论,不触及任何王法。
可谁也都清楚,街面上那群围堵衙门的无赖汉,实则也都是常三省他们暗中指派的:有的是士绅的家奴,有的则是花钱雇来的。
这种议事是不会有什么波澜的,大家都慨然表示,河工银的加派绝不合理。如果知州不愿撤回,那他们就上诉到凤阳巡抚那里去,巡抚再办不了,就去到淮扬的巡按那里去投诉(南直隶不设按察使。但有巡按),非要让巡按到泗州来刷刷卷不可。
常府出去的后院中,常惠也是眼珠乱转,呆在这里「送客」,乘机给各士绅保甲塞些好处,撺掇他们去告巡按,心中想的是:“说不定真的能借着抗河工银,召来巡按来泗州州衙里刷卷磨勘,我乘机翻了天坤的案子也并非毫无可能。”
可常惠没想到的是,很多保甲士绅前脚刚离开常府,后脚就转了转,又跑到泗州吏目李元嗣的家宅里去。
这两天,李吏目索性不去衙署,翘着腿,在家中盘着核桃,看着门庭若市,嘴里说道:“我早就对你们说,在皇明治下,别老是想着买田买田的,你田产过了二百亩,衙门就盯上你,过了三百亩,衙门里的保甲、解户、马头这些徭役就向你招手,不出三四年就能把你家产给摇荡干净,你手里的那些田亩想卖出去都找不到下家,最后只能一亩地半两银子的贱价给扔出手去,何苦来哉,何苦来哉啊!”
站在李元嗣面前的那群保甲士绅们都陪着笑拱着手:“这不全在四爷的处分?四爷叫哪亩地交银五六分那就五六分,四爷叫哪亩地交银三钱五分,那就是三钱五分。”
“所以你们别听常三省搁那闹腾......”此刻,李元嗣举起手指来警告,“他常三省敢联署抗诉,我们就照着署名,把关涉到他的文书账簿都给操弄操弄,保管两年后叫他是生不如死!我们动不了朝廷前任的四品参议,还动不了你们吗?”
“我们只是去应付而已,哪里敢署名呢?”大家急忙表态,恨不得都跪在李元嗣的面前。
门子这时跑进来,告诉李元嗣:“守令老爷三堂里有请。”
“应付不了那些闹事的刁民,还得是我啊!”李元嗣把核桃放下,拍拍手,起了身。
李元嗣动身前,江二先生却已带着群强壮的长随,来到州衙辕门前。
“你谁啊你!?”衙役和无赖们一并指着身着道袍的江二。
江二很镇静地回答说:“鄙人泗州米行总商,蜗角堂江二,特来寻守令商议河工银的事,管叫让大家都满意。”
这时候,高有勋气喘吁吁地跑到衙门正堂的角门外,他爹还有承发房的几位早就立在那等候了。
“江二先生来了没?”
“就在辕门外呢。”高祖辉说。
“那好,马上我们一同送先生去见守令。”高有勋一摆手,就走在最前面,然后衣衫被爹扯了下,“咋了,爹?”
“让我走前头,不然人还以为你是我爹!”高祖辉很生气。
江二先生前脚刚迈进州衙,泗州的州学院子内也是吵嚷声一片,几位平日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生员敲起钟,喊到:“各位庠友,河工银的加派,纯是贪酷虐民,是可忍孰不可忍?为全泗州的生灵计,我等豁出去,到文庙去哭庙,再请出圣人木主,抬到州衙里去,就不信汪守令读书人出身,敢对圣人木主怎样!”
这下不但是住宿在州学里的生员慷慨激昂,还有不少住在外面的也都闻讯而来,大家在钟前摆下桌凳,个个提起笔在诉状上题名,准备交给汪一右以示对河工银加派的抗争,高有封刚自家中来,就有几位生员围住他:“令尊和令兄都在州衙里当差,这名,你是签还是不签?”
“河工银的事,汪守令正在同泗州城的大贾协商,看看能不能从那里支借,所以大家还是稍安勿躁。”高有封还待劝解。
可大家哪里听得进去,就说他回护亲友,差点就把他当做州学生员里的叛徒。
于是高有封只能挤进人群,拿起笔来签上自己的名字。
“现在就去文庙,把圣人的木主给抬出来,诸位庠友,这次我们是有进无退。”数十生员都攘臂呼喊起来。
就在这时候,泗州的学正陈德,还有训导尹梅盛,忽然出现在州学的大门前。
第19章南京兵部勘合
各位生员一看到这两位,方才慷慨的声势瞬
间消散了小半。
陈德是个面容严正的老者,浓眉和眼袋间的双眼仿佛睁不开似的,他背着手,说事情我都晓得啦,不过按照规矩,生员们有诉状理应先交给我们学官才对,“走,我们去明伦堂。”
大家无奈,只能跟着陈学正进了明伦堂。
陈德接过诉状,展开在手,细细读了番,便说:“写得不差,你们关心泗州百姓的利害,也很让我欣慰。”
“那老师您是答允了?”大家又兴奋起来。
“高有封。”陈学正开口。
“学生在。”
“你以为如何?”
高有封想了想,说:“即便河工银加派下来,摊在诸位庠友的头上也不曾有几分银子,因诸位庠友毕竟都算是经过县、府、院三级考试的,是能送禀贴进衙门的,州县的正印官太爷也都讲究个尊重斯文,客气的还唤你声老友,这次确实是不忿衙门里的胡乱加派,想要仗义一把,抗上一抗,争上一争。”
“有封啊,你刚以第一等的成绩过了岁试,学台特地圈你的名字,让你补了廪,马上再过了科试,去南京贡院中式得个举人不算难的。但要是在这节骨眼上犯了律条,别说中式啦,怕是连生员的资格都保不住啊。”陈学正长叹口气,是语重心长。
而后陈德又对其他的生员说:“你等进学也不容易,这岁月,家里那几亩薄田那里够考学所需啊?少不得还让当娘当妻子的典卖首饰才能供养齐全。我来问你们,晓得大明朝的问刑条例中,聚众抗税是怎么判的吗?”
这些生员四书五经、之乎者也还算熟,要是问律条,个个都是摇头。
“聚众的,凡将本管官或监临官殴打绑缚的,不问首从,一律发边充军或发口外为民。”
“我们不殴打汪守令。”生员们说哭庙抗税是最文明的做法。
孰料陈学正摆摆头,说:“绑缚才是第一等罪。”
“那既不绑缚,也不殴打。”
“哪怕有诋毁谩骂,都得革掉生员的职役。”
这下泗州州学的生员们都不做声了,他们都明白:算不算诋毁,全在上官或衙役的一根笔间。
就在大家犹豫时,突然听到一阵门窗转动声,原来是尹训导带着几位门子。趁大家听陈德训话时,将明伦堂的门和窗一并给关起来,又在外面上了锁。
接着陈德点了根蜡烛,往席位上一坐,称:“你们全在这,给我等衙署最后商议的结果,不出来,就不准走!”
生员们是面面相觑,可走又走不出去,更别说去哭庙啦,这陈学正是铁了心不让州学生员趟到聚众抗税的水里啊!
高有封就听到旁边有人嘀咕道:“说得好听,还不是为他自己的前途着想,倒装得副仁义模样。”
这话得到不少应和。
陈德是个老贡生。
明代光是考取生员也即是秀才都是非常不易的,绝不像戏文里只要是个读书人就是秀才,文童必须要经县、府、院三轮考试才能「进学」,也就是当上秀才,只通过前两轮的叫「童生」,大部分人熬了一辈子连秀才都考不中的——即便当上秀才也不轻松,依旧要与童生一起接受「岁试」考核,由学台也即是「提督学道」来主持,将秀才成绩分为六等,一等的话附生改为增生,增生改为廪生;二等的话就得停了廪,至于四等通常是最差的(五等六等一般很少)。要是得了四等,是要被拖到学台的面前,被木尺揍的——秀才在公堂上是不能被动刑的,但在学台面前,是照打不误。
在州学县学里,只有在岁试里得了一等的才能当廪生,每年有四两银子,相当于助学金,就这还得等先前的廪生有空缺才能顶上,这便是「补廪」。至于廪生怎么有空缺呢?要么就是中举空出来的,要么是出贡空出来的,要么就是。嗯,聚众抗税被革掉功名空出来的。
另外,秀才也不是直接就能去参加乡试考举人的,在之前还有场「科试」,同样由学台主持,通过才有考举人的资格。
于是乎秀才熬完岁试熬科试,然后在三年一次参加乡试,痛苦可想而知。但即便这样,中举依旧是概率渺茫的事,你不中举。但是熬过了十年,理论上便有当「贡生」的资格,可贡生名额也有限,你还是得等出了空缺才行,这叫「挨贡」。一旦当上贡生,便是「出贡」,自此才算是摆脱了岁试的折磨,自此不但可以做官,也有了大把空闲时间写诗文写戏曲写小说,吴承恩、蒲松龄、冯梦龙、曹雪芹全是出了贡,才写出了各自的光辉著作。
贡生去国子监进修后,也可以当官。但做的官都是低微的教职学官,这位陈德便是在州学里当学正的,论官品压根不入流。
而对他的考核方式便是泗州州学每三年能出多少秀才,又能出多少举人。
所以要是生员们去哭庙革掉职役的话,怕是他自己的官位也不保呢,“便要同那王振一样,任内考满无功,被永乐爷给阉掉当
太监。”
这头,高有封等被泗州学正陈德关在明伦堂里不准出门。
那头,高有勋则引着江二先生,走入州衙的三堂,见到泗州知州汪一右。
虽则商贾在这时属于末流,但汪知州却特许江二和自己面对面坐下。
江二很慷慨,说愿拿出三千两白银来当邵公堤的河工银,当然交换的条件他也按高有勋所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汪一右。
汪一右正为士绅和刁民勾结围堵州衙这件事忧心呢,现在江二肯施以援手,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说到这,汪知州还特意拿出来一堆凭照,递给江二看。
江二一看,竟然是南京兵部所发的「勘合」。
“先生好运气,我们守令大人给您的这可是好东西。到时候您一艘船就一张南京兵部的勘合,到哪里都是畅通无阻的。”高有勋看出端倪,立刻小声告诉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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