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172节
“昭长老,这群京师来的锦衣官要擅闯庙堂!”
“只是渴望敬一炷香。”高有勋对那官员解释道。
田汉英这时忍不住,当即就变脸色,指着这叫「昭长老」的曲阜官儿说,先前济宁府四柜湖不少没落网的坝贼都逃匿在曲阜地界,我们是奉旨来缉拿的,别说孔庙了,马上孔林、孔府我们若是想搜也是要搜上一搜的。
“不过敬一炷香,何须大动肝火呢,我是尼山书院学录孔尚昭,由我来引这位缇帅进庙,来。”孔尚昭大笑不已,呵退了拦门的兵丁,殷勤热情地引高有勋,迈过头道石坊,坊头匾额上写着「金声玉振」四个大字,是嘉靖年书法大师胡缵宗的手笔。
过了石坊后,来到泮水桥的下马碑前,孔尚昭再回头,对有勋说请请请。
高有勋就说,幸亏方才那几个百户厅的卒子没上前动手。
“缇帅何出此言啊?”
“若要动手,我们当即就拔刀把他们杀了,到时血溅圣地,谁都没法收场。”
孔学录悚然,说不至如此吧。
高有勋冷笑道,也怪我,专念来求一炷香,可我此行所卫护着的,可是万岁爷和贵妃娘娘的亲笔墨宝,岂是百户厅兵丁所能触碰搜检的,要真到了这田地,那唯有尽杀之了。
孔学录更为悚然,方知高有勋来头大得很,赶紧带他去了杏坛,又到了大成殿。
大成殿位于杏坛之北,是矗立双层石栏的台基上一座金色的大殿,黄瓦飞甍,斗拱交错、雕梁画栋,形制和皇家的相差无几。尤其是支撑大殿的浮透雕水磨大石柱,每柱两龙对翔,盘绕升腾,中刻宝珠,四绕云焰,神态各异,无一处细节不在彰显着「孔氏是这个天下精神世界的皇帝」的信念。
露台上摆放的香炉前,高有勋虔诚地焚香叩拜,祷告孔圣庇佑,庇佑内阁首辅大学士王锡爵、少詹事沈一贯、皇贵妃娘娘郑梦境、翰林庶吉士董其昌等能庇
佑我三弟高有封还有好友金山卫徐光启连过乡试、会试、殿试乃至阁试,光大我泗州白衣巷高氏的门楣,为高家竖起第二根旗杆,左右对称才是美。
进香完毕后,孔尚昭有心要结纳有勋为自己的羽翼,两人回到杏坛赏景,孔尚昭便小声问高有勋:“方才听到缇帅在仰圣门前提及坝贼,是否是真的要追剿坝贼?”
“正是!”高有勋大义凛然,说哪里有坝贼,我们锦衣官就要追剿到哪里。
其实这句话倒过来也能说得通:我们锦衣官到哪里,哪里就会有坝贼。
果然孔尚昭就在这神圣的孔庙内告密出首道:“曲阜内有我孔府恶佃宋化普等,素来勾串奸人,图谋不轨,又狼狈胥吏,侵吞祀田......”
高有勋竖起耳朵,哎呀,宋化普这姓名好熟悉啊,不就是临清牙人郭遇吉所言的曲阜头等的种棉大户嘛,怎地开罪了这个小小学录官孔尚昭呢?我且不做声张,看看孔尚昭都有什么话说,就故意道,“你说恶佃宋化普侵吞祀田我问不到,说宋化普勾串奸人我更管不到,一码事归一码事,万岁爷点差我是来捕拿坝贼护送宸翰的,坝贼是奸人不假,可奸人未必就是坝贼啊。”
孔尚昭哈哈笑起来,拉住高有勋的手臂,便继续告诉他:“宋氏有大群子侄,和漕河对岸金乡、鱼台的罗庵勾串极为密切,而罗庵里必有坝贼......佥事大人,实不相瞒,宋家的家产足有万两白银,全靠侵吞孔府。若是我叫衍圣公清查追比,置宋化普于死地倒不是了不得的难事,可这般做对我等又有何好处呢?我今日一见佥事大人,便觉大人一表人才、剑眉朗目、虎背蜂腰螳螂腿,更难得是气宇轩扬知书达理,不妨你我结个盟约,我们狠狠地叫宋家吐出把银钱和田地来,银钱便归缇帅您,田地归我,如何。”
高有勋心想,我来孔庙进了香,其他的也没啥留连的,只剩当面见到沙奶奶问个清楚这一件事咯。
至于宋三爷,我和他又没什么恩仇,没必要勾串这孔尚昭构陷他,算了,应付应付罢。
于是高有勋就说,这个简单,我们的路数是熟透的了,别说勾串坝贼倭寇的罪证了,就连「暗藏铠甲、龙袍,图谋逆反」的栽赃也是手到擒来的,给宋氏种祸根也就三五天的功夫,还请昭长老你稍待,不过说起孔府孔庙来,我倒是想起另外件紧要事——高有勋从怀里摸出沙慧姐给沙典史的信,指着慧姐的署名问孔尚昭,这笔字迹您认得吗?
“不太能认得......”
“这是衍圣公刚纳的新娘子的信,我算她父亲的好朋友,我这里有她父的回信,希冀当面交给她。”
孔尚昭面露难色,说孔府内宅最为森严,你就是把信绑在箭上面都射不进去......
“想想办法,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孔尚昭想想,说巧得很,衍圣公过三日又要和那新娘子骑马射猎。到时候我知会你,你去送信,也能传话给新娘子,不过孔尚昭还是很警惕地打量下高有勋,问:“你既然是京卫出身,该不会和这新娘子......”
“绝无,我同沙奶奶差不多就是姑生舅养的姐弟,此次谋面,就是替沙典史递信传话而已。”
孔尚昭放下心来,说好,我来制造谋面的机会。
“明日我就去杨孟林院。”高有勋也答应了孔尚昭的要求。
到了第二天,高有勋果然换上件元色道袍,头上罩着纱帽,外面又蒙了件御寒的棉袄,看起来和地界上的平民百姓无异,怀里则揣着郭遇民的信,信步走到杨孟林院,到了路口,就问要去屯集的农夫,这里谁是宋化普宋三爷的家宅啊,我是远道来的,有生意想问他搭伙不搭伙。
“这里全是宋三爷的。”农夫回答道。
高有勋略微吃了惊,就问是说田都是宋三爷的吗?
“对,田是的,山也是的,屯集也是的,就连满地走的牲口也都是的。”
听完这话后,高有勋边走边思忖:“也不怪那学录孔尚昭要将宋三爷置于死地而后快,这宋三爷的财势已是尾大不掉。”
想着想着,高有勋就看见了宋家的庄宅,看起来和农村富户的大院没什么不同,一圈护墙,前后树木遮盖,通过隐隐的屋脊便能点出他家的房间数,不过高有勋来到门前时,却发现宋家的门扉是虚掩的,伸手轻轻一推,就走了进去。
靠墙下,一位穿着短衫绑腿的老人,正在给匹马修蹄子,只看到他低着头,很娴熟地把马蹄上的蹄铁给钩下,拿捏住蹄脚,那马也是非常信任他的感觉,温顺无比,不踢不叫的,这老人拿起专用的蹄刀,先是放了马蹄内的脓血,而后又是挑又是剐又是磨,一下一下,将马蹄内的杂质和脏物有条不紊地给镟出。
立在台阶上的高有勋看着这,简直是入了迷,修马蹄子竟能这样好看,一时间都忘记问话咯。
而这老人也不言语,
他眼睛虽然看到了高有勋,可对马蹄的专注却始终不曾转移开来。
最后,马蹄修好,老人拍拍马,那马当即就能脚步轻快地小走起来,眼神里全是对老人的感激。
“客人是谁个,自何方而来啊?”老人这才开口。
“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这句赞扬,有勋是脱口而出,顺带还拍了拍巴掌。
这老人笑嘻嘻地说如何敢当,将修蹄刀搁在炭火上过了过,又探入沸水里烫下,观察几眼,看没有细微的裂口,才安心地纳入到麂子皮做的囊中,可谓庄子所云的「善刀而藏之」,才对有勋说了声,客人,来,坐。
有勋回礼,和老人挨着院中大树下坐了,这树的叶子已落光。反倒有利冬日阳光泻下,让人满身暖洋洋的。
“客人刚才说的两句话,老儿我是听不懂的。”
“没账,没账,我是打北直来的客商,听闻这一带种棉的大户头号便是宋化普宋三爷,想要搭伙买棉去蒲台、利津贩卖啊。”高有勋接过老人递来的芎茶,就说到。
“好说,我便是宋化普。”宋三爷倒是直来直去。
高有勋肃然起敬,说光看三爷你修马蹄的本领,就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庄稼汉的本当罢了,骡马给咱们运货,上山下山,走路淌水,不给它们把蹄子修好,命很快就没了,咱们花了银钱把人家买来做活,那就要把人家给照料好,人畜间和气,才能生财不是。”
宋三爷的这番话,叫有勋频频点头,“三爷说的是庄稼汉行当,可却蕴含着治国安邦的大道理,这骡马的蹄子虽是在最下面的,可确实连着筋骨连着心的,蹄子坏了,筋骨和心也就坏了。顿时就免不得个马倒,所以我们得护着它。不但要钉脚掌,还要修蹄子,就是指望它能多给庄稼汉和货商多跑几年路,可很多上位者却不懂得这样的道理......”
宋三爷举起手,说你倒不像是来谈买卖的客商,倒像个自京里来的御史呢。
高有勋急忙说是我胡言乱语唐突,我本就是个弃儒经商的,有些毛病骨子里带来的洗不干净。
宋三爷大笑道不在意不在意,而后就说,烦劳你跟着我在杨孟林院这带绕一绕。
杨孟林院的田地已被完全开垦完毕,宋三爷走在前,高有勋跟在后,看得几乎全是麦田,一块块,一垄垄的,非常精巧工整,自汶水引来的河渠也是笔直规整,纵横交错在田畴间,这曲阜不愧是儒学的圣地,那些学者天天喊着要恢复井田制,井田是啥模样,不用看有字的书,这里的庄宅就是本无字的书,“咱们这里,每所庄宅都各司其职,有的是当晒场和谷仓的。有的是制备农具的,有的是打铁的,有的是纺棉的,酿酒的,烧炭的,也都有哇,全靠我们乡里人约定维持。”宋三爷自豪地指着几所庄宅靠着的山,对高有勋说,“这山本来是片荒山,曲阜有林泽的山都是衍圣公名下的,这山也是。但始终没甚么产出,于是衍圣公家的长老衙门合议,就以每年三十两银子的租价包给我,我拉着整个杨孟林院的人,在山上种了易活的杂树,杂树收成了,有的制成木材,有的制成木炭,大伙儿的农具就不用发愁了,还能运去屯集出售换钱哩。”
“那宋三爷的棉田?”高有勋最关心的是这个。
“在郓城屯那里,这儿看不见,我雇了人去种去摘的。”宋三爷双手抱在胸前,向着东南的郓城地界眺望,是踌躇满志,又看看有勋,眉宇间带着得意的神情,意思是你懂不懂呢。
“郓城那边的沙土是比较多的,又有水运连接漕河,与兖州一般,着实是种棉的好地界,不过敢问三爷,您之所以能用孔府的田种棉,又能找到各地牙人来屯集购棉,全靠您是孔府授的屯官和管勾。若是任期满了,那衍圣公还得回授,不晓得三爷在下面的三年内还能不能拿到屯贴和牙贴呢?”谁料高有勋一开口,就让宋三爷的脊梁上仿佛被扎进了根刺般难受。
下面三爷的话语,就全不如他修马蹄那般游刃有余了,他带着不甘的笑对高有勋说,整个孔府的五屯四厂十八官庄,也就我懂得怎么种棉。要是这番不给我屯贴和牙贴的话......
“那我也没法和宋三爷搭伙咯,毕竟银钱是认屯贴和牙贴的,而不是认人或手艺的。”
宋三爷虽然脾气好,可也忍不住瞪了有勋眼,吹着胡须,摆摆手,说既然客商这般说,那也没甚么可谈的了,好在杨孟林院这儿精耕细作,全是一等一好的麦田,离开谁也饿不死。
“且慢,三爷。”就在宋三爷气得回头时,高有勋喊住他,“我只是在想,若贴儿流转给了别人,三爷光是靠前三年在郓城屯养起来的一群上好的种棉人,换个地方种,也不是赚不到大的利市的吧?”
“你甚么意思,原来你要的不是木棉,是种棉的人啊?”宋三爷的气愤变为好奇,停下脚步,站在田头
,冲着高有勋问道。
第43章脱裤子放屁
高有勋说当然,我只要人,不要棉田,这天下,不,哪怕只在山东,适宜种棉的多了去啦,孔府不种棉,那是它的损失,可宋三爷只要手艺在人也在,到哪不还是将马蹄修得服服帖帖的。
宋化普低头看着脚下的田土,若有所思,又看了看似笑非笑的高有勋,说道客商你到底为谁。
“我是给万岁爷在蒲台立棉庄的人,至于姓甚名谁,宋三爷暂且不用惦记,我手头有的是银子和脉络,宋三爷你和你的人只要跟着我干,不强似在这曲阜城里被那群姓孔的埋汰?”高有勋说出真正的来由,他确实欣赏宋三爷,觉得他是整个曲阜乃至山东最好的庄稼把式,这样的人才,有勋怎地舍得帮那孔尚昭来构陷呢。更何况他宋家多半也和罗教有些香火情分。
可宋三爷还有些犹豫,毕竟蒲台离曲阜可有些远。要是带着人去那种棉花,岂不等于是背井离乡嘛。
“我晓得三爷的心思,人嘛,在哪都脱不得个安土重迁。只不过你若不背井离乡,怕是有人要迫你背井离乡呢,这孔府尼山书院的学录官孔尚昭,三爷认得吗?”有勋一提到这名字,宋化普的眉头就拧了起来。
而后,高有勋就一五一十地将孔尚昭的谋划全告诉了宋三爷。
“他,他怎么会对你谈及这些?”宋化普犹自将信将疑。
“很简单,因为我是锦衣卫堂上佥事,四品武官。他虽是书院学录,可还是官,官自然认为另外个官和他是同道中人,你民再富有那也只是民,官和官可以联手,刻剥吞噬你的血肉。”穿着件平民道袍的高有勋点出核心本质来。
宋化普精明一生,这时也是冷汗横流,不由得想起儿子们在铡草时所说的那句话:“官字两张口,民字一条线。”
只是眼前的这位锦衣官,到底可信不可信,依旧扑朔迷离。
于是宋三爷便也投石问路:“缇帅老爷,若我给你五千两银,买那孔尚昭垮,你跟不跟呢?”
高有勋摇头摆手,是我不及于此,那孔学录找我不过是用我来惩治你这样的民更方便,那么就算脱了我,他也有百种千种的法子来弄倒你,最简单的,把屯贴和牙贴收回流给另外个人,你就等于失却半壁江山咯,再收收绳索,你就得喘不过气来,而今三爷你最好的出路,就是不妨同我做场戏,保住万贯家产便不难。
这时,宋三爷已没有刚才一路来的骄傲,而是一屁股坐在田垄上,怔怔地望着满田越冬的麦苗,在心里琢磨着:这孔尚昭是恶虎的话,眼前这个自称锦衣卫的未必不是只贪狼啊。
但高有勋却自顾自地说下去,他告诉宋三爷,你带着郓城屯的大佃户们,顺水推舟,索性退掉郓城屯的棉田,去蒲台那里垦辟新的棉田,我手里有军屯的由贴,你不用出钱买,尽力去种就行,销路也不用你操心,万岁爷爷的棉庄,还差销路嘛。
“啊,这!”回到宋家庄宅后,高有勋见到宋三爷还是信不过自己,索性取出了临清牙人郭遇吉的书信来,给宋三爷看,后来他觉得郭的信件说服力还是不够充足,就撒出了杀手锏,将一卷金字佛经也摊在宋三爷的面前,结果宋三爷一看到佛经上「大明皇贵妃郑梦境」的署名,吓得差点跪下。
高有勋扶起膝盖肌无力的宋化普,说不用害怕,郑贵妃手抄的金字佛经《观世音普门品经》也是可以抵押的嘛,越珍贵就证明我的诚意越大不是?这佛经就放在你这,权作典质,我要的是你宋家全部的现银,还有郓城屯的大佃户,也就是庄稼把式们,等到局面打开后,银子和人奉还给你,佛经我取走,安置在泗州普慈寺。反正你银子留在庄宅窖库里,也是便宜了孔尚昭之流。
“可若是缇帅你拿了银子,又反过来咬是我偷了郑贵妃的佛经,把我家满门灭掉,那可怎地处分?”宋三爷继续膝盖肌无力中,甚至都要哭出声来。
高有勋摇摇头,痛感这身飞鱼补子的锦衣穿在身,同群众间就有了莫大的隔阂,都没法构建起互信关系来咯。
有了这层隔阂,高有勋觉得很难同宋三爷说明白。
思来想去下,高有勋觉得用最真诚的方式来说服眼前的这位种棉大户。
“刷!”
宋三爷看到,锦衣卫佥事大人忽地将把藏在鞘中的刀(绣春刀)给拔出,冷冽的刀光顿时飘洒于屋子内,小小的,细细的。
“缇帅,这是怎地说?”宋三爷惊恐万分。
高有勋哼的声,又缓缓将绣春刀收回鞘里,重重地拍在郑贵妃的金字佛卷上,而后指着宋化普,说:“你说,我真的要贪你家里的银子应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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