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18节
“爹,徐御史这样说,是不是在等常家人来说情?”临设的察院外,高有勋找到父亲,两人挨在墙下,窃窃私语。
“肯定的了,你还以为这巡按还真的是来洗刷民间冤屈的啊?别看他们在京里个个穷得鹄形鸟面的,可一旦被派出去,那是要被御前引见,请旨点差的,他出来就是代表皇爷爷的,到了地方,知府是长跪不起,三司是随行承命,好不威风!不趁机敲一笔,那不是白得了这个差啦。”
“要是徐御史正好是个刚正清廉的呢?”
“汪一右还是清官呢,这时代哪个不说自己是清官,可隆万朝的清官能比得上嘉靖爷那时的清官?嘉靖爷的清官,又能比得上洪武爷时的?”
“爹,怎么到你嘴里,这大明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你曾祖那时,高家还守着城外的薄田过活,你祖父时高家屋子院子都起全了,到你爹我这代时,高家都要出举人了,能让我们这样的人发达,怎地敢说大明不是一代不比一代?要还是洪武爷坐朝廷啊,那大诰里六成的条例都是杀吏的,你我父子的人皮囊子早挂在衙门口晃荡了。”
高有勋心想,爹这说的倒也有道理,“不过要是常惠愿拿出重金来说情呢?常天坤要是被翻案.......”
“我还不了解常惠那厮?那厮为了抹掉五十两银子都能干出那种事来,怎能为了救儿子掏空家产。再说了,规矩是,巡按替死囚翻案拖延起码得这个数。”高祖辉伸出手来,高有勋看得亲切,是五千两。
“再说,常惠续上自己的香火,更不会为儿子出头。”
“对,后天啊,常天坤的脑袋肯定要在城西落地。”高祖辉很肯定地用手在脖子上打了个人头落地的姿势。
泗州城仓库街上,天将明未明时,常惠悄悄地套了架驴车,上面捆着些箱子,外面塞了很多棉包,又盖了层厚厚的毡布,让自家的长随扮作运棉花的商人,自己也换上了件直裰,脚蹬一双便靴,临行前常惠在卧房中把三十两银子交到老婆的手里,恳切地说:“所有的田,我都卖掉了,这车里的两千两银子我是准备去巡按那里打点用的,察院的门开着,鼓也悬着,哪怕希望不大,我也想徐御史能帮帮忙,起码把天坤的命给续下来,你说得对。既然常家的香火已经续上,下面千计万计,全是为了天坤活命。这三十两银子是最后的活钱啦,托付在你这。要是事情再不济,大不了把这间,连着华家沟的宅子,一并都卖掉。”
这下常惠的老婆是
真的感动,洒下泪来,说宅邸就别卖了吧,咱们总得留些本钱啊。
“常府就是咱们最大的本钱,哪怕这次本钱丢个精光也值得,别看我双手空空,再给我个十年八载的,照样把之前的家当一分不落地给挣回来!”常惠在烛火下举高双手,先是手面对着老婆,转而又转向自己,十分自信地说到。
两人别无话说,常惠出了门,就催促长随推车快走,他门儿摸得非常清楚,说察院的正门是决不能带着这些东西去的,几百双眼睛都在盯着呢,不过徐御史自己带了门子来的,门子早就在泗州城里指明了地方:临淮钞关沿河的街面上有间仓房,在那有徐御史的门子在候着,送来的银钱礼品用单子登上,再交徐御史手里,徐御史自会帮衬。
车辆刚拐出仓库街,常惠见到家早开门的饭馆透着光,照在外面青灰灰的路面上,伙计们正把热气腾腾的馅饼、面点还有蒸肉朝外面搬,“吃点东西,继续上路。”常惠说。
他刚准备掏钱,就听到身后传来声非常熟悉的咳嗽。
常惠就像是老鼠听到猫叫,慢慢回过头来,只见到泗州城的高五叔,正站在五步开外,背着手,似笑非笑的,一双眼正炯炯地钉着自个。
“拉这一车,是什么啊?”高祖辉抬手拍了拍车子上的毡布,弹起阵灰尘,问。
“五叔,你拍不出来吗?棉包啊,棉包。”常惠还得赔笑解释。
“我可没听过你常惠开始做棉花买卖的。”
“我哪做这个啊,这不松江府那边有朋友要我帮忙的嘛,家里还有牲口,央我把棉包拉到钞关那边的仓房里,他再用船拖走,去湖广那边卖。”说着,常惠就塞钱给饭馆伙计,说五叔要吃什么,都让我来结账。
“你忙,你忙。”这次高五叔很客气,不过他紧接着又提醒了句,“常惠啊,有些事看在老街坊的情分上,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要是太越界的话,就别怪鱼死网破了,到时有人破财,有人破命罢了。”
常惠提着钱吊子的手不经意地在抖着,嘉靖年间的黄边钱叮叮当当地响着,他抬抬松弛的眼皮,用种可怜的眼光看着泗州承发房的典吏,小声说:“我马上就是去牢里见见天坤,给他送些吃的。”
“唉,去吧,我陪你,好歹也是看天坤长大的。”高祖辉轻叹口气。
过了泗州的犴狴门,进了头进的狱神庙,常惠擦擦泪珠,又把五两银子递给牢头,牢头看看跟在后面的高祖辉,高祖辉点点头,牢头才收下来,又对常惠说:“你放心,就这一天,要是巡按那里没什么话说,明天就得决掉了,你家儿子的衣衫绝对熨帖,睡得也安稳,刽子手那边我也去招呼,管保就是眼一眨脑袋就搬家的那种痛快,绝不让你儿子遭罪。”
此刻,高祖辉眼珠一横,牢头又急忙说,常惠啊你就是运气,多亏五叔奔走。否则这痛痛快快的一刀你起码得花二十两银子才能办下来,没银子的话,那在刑场上就难受了,砍个十刀八刀还没断气的多着去呢。
来到死囚牢房前,常惠看到高祖辉真没骗自己:
天坤呆在个单人房里,铺盖席子齐全,房子里也颇为整洁,锅碗瓢盆都有,两个禁子在外面的夹道处把风,常惠就把篮子递给其中一位禁子,再拿进去给常天坤。
篮子的热气渗着盖布钻出来,一揭开,里面白花花的馒头、烂乎乎的羊肉、碎碎的姜末,还有汤水,没片刻,常天坤就蹲在那里,把馒头掰开,羊肉和姜末夹里头,一口一口咬着,几口后吧唧下嘴,再来喝汤,额头和脸颊上汗珠是密密麻麻的,厚厚的头发丝里都冒出白气来,别提多痛快啦。
常惠看着儿子这样,想想过去二十来年里,就是天天看着儿子这样吃饭过来的,那时天天盼着儿子多吃些能快点长大,再一想到明天儿子脑袋就会落地,嘴巴再也不能吃羊肉不能吃馒头时,不由得悲从中来,热泪夹不住,喊道:“儿啊,你多吃些!马上有套舒服干净的衣服,这儿的爷叔帮你换上,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给你挪个更好的地方。”
常天坤麻掉似的,不回答,只在那里吃。
“儿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沾上赌钱!这人家啊,不管是小康还是大富,只要沾上这玩意,哪个不是倾家荡产,那两年我光是替你还赌债就还出去多少啊,差不多一顷地。我有时候都在想,幸亏你在赌场里不忿杀了人判了死决。不然我所有家产,再过三年全都被你耗在里头......”
“行行行,你别啰嗦啦,呆呆痴痴的不晓得说了些甚么话。”高祖辉不耐烦了,揪住常惠的肩膀,把他往外面扯。
犴狴门外,高祖辉将常惠往台阶下一搡,警告他现在就回家呆着,别想有啊没的,“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那察院的鼓可不是给你敲的,你卯时敲,辰时天坤保不齐就暴毙在牢里,别最后搞得人财两空,之前你闹得够难看
了,要是敢再来一次,我父子俩保叫你常惠的骨头都埋不进地里去!”
常惠缩着脖子,连说不敢不敢,就三步两步跑了开去。
到傍晚时分,高有勋代替父亲,去察院里取徐御史刷好的承发房卷宗。
当他走到「都察院南直隶淮扬巡按御史徐孝义」的号牌后面时,就听到徐御史正坐在公案后,同汪知州说着话儿呢。
“刚才常天坤所杀人家里的苦主到来,被下官给挡了回去,下官告诉他们,有年兄在这里,案子是绝不可能有违枉的,叫他们都安心等消息。”汪一右这话其实就暗藏着「尽快将常天坤斩决,省得夜长梦多」的意思。
徐御史则摸摸胡须,眼睛不断看着侧边,似乎在等自己门子来传话似的。
直到汪一右又说了遍,徐御史仿佛才回过神来:“苦主的心思当然要顾及,只是千怕万怕,就怕有违枉的案件,必须得慎之又慎,要让大家都没话说。”
“是极,是极。”汪知州立即赞同。
高有勋见这两位又没声音了,才从号牌后走出,来到徐孝义御史面前作了个揖,说自己是承发房的,来取回徐巡按您刷过的卷宗。
徐孝义「唔」一声,他看了看堂下的高有勋,就将几份有差池的案号卷宗抽出来,询问高有勋问题出在哪,又应如何了结。
高有勋的对答如流,让徐孝义很满意,就对汪一右说:“这位州衙里的后生熟悉吏事,端的是差强人意。”
将卷宗端回去的高有勋暗暗松了口气,不一会儿又转到州衙正堂临时充当的察院廊下,抄着手候着,表面是随时承命,实则也在暗暗观察巡按的动静。
差不多大半个时辰,泗州城的暮鼓声遥遥传来,一位门子打扮的悄悄从侧门进来,贴在徐御史的耳边嘀咕两下,高有勋趁机看去:
徐孝义的脸上露出失意来。
果然,又过了会儿,高有勋就听到堂上徐孝义御史清清嗓子,像是故意宣布结果似的,张口对汪一右说:“刑狱乃是天下一等一的重事,陛下有好生之心,对此特别慎重,又兹当天气炎热,恐轻重罪囚,或有冤抑,伤了天地间的和气。故而差点小职出巡,同淮扬各地父母官上堂,再从公审录一番,现勘泗州死牢里真犯死罪常天坤......罪证确凿,宜加显戮,可决不待时!”
汪一右立刻回复道:“那就请明日西市,斩决常天坤。”
第23章西市刑场和赛神会
“泗州诸正职官,一皆莅临刑场,勿要缺席迟到。”徐孝义一锤定音。
高有勋这下终于放心,两位官员一番对话后,州衙正堂重归沉寂,只听到天井院落中树干上的虫鸣,待到红烛烧干,月牙沉沉,两位老爷互相告礼退堂,回房休息,这漫长的一日总算是彻底完结。
回家后,高有勋才看到高祖辉也是彻夜没睡,正心神不定地坐在院子的石桌边,见到次子回来,才问察院有没有异动。
“没,徐巡按定了,决不待时,就是今早。”
“六月初六,六月初六啊!”高祖辉仰面,喃喃着今天的日期,接着就说,来,咱父子俩喝几杯。
把酒盅排好后,高有勋就问,今天晚上泗州城是不是有庙会?
“有,大圣寺、龙王堂庙会,祈雨逐瘟,还有赛脚会,说起这赛脚会,一定是要去看的。”
“龙王堂庙会,祈雨?泗州就要增修邵公堤了,祈雨怕是不合适吧?”
“不搞庙会更得罪龙王爷,怕是要闹水灾。”高祖辉的思维很辨证。
酒杯斟满后,忽地一片叶子旋转着掉落下来,落在酒杯里,高有勋一看,叶子八成绿两成水黄,便伸出手指,把它给捻了出去。
“祝天坤的人头早些落地。”高祖辉端起酒杯,说。
此刻,泗州死牢里,一群禁子举着火把,来到常天坤的牢前,喊了句:“罪囚常天坤,验明正身,现在便送你走。”
“去哪?”
“仓库街西市。”
“我爹,我娘呢?”
“应该早在西市等你呢!”
言毕,戴着刑具的常天坤被拉了出来,换上件洁净的麻布衣衫,脑后插着标牌,又被送进槛车之中,而后群禁子和皂吏,拥着槛车,浩浩荡荡地自泗州监牢出发,没多远,就进了西市,西市和永丰门挨着的那段城墙空地,已用木栅和帷幕围好,四面观者如堵,待到常天坤被放出槛车,摁着跪到在地上时,抬眼看到两名禁子正在他的双膝前撒满了细砂,又抬了抬:泗州大小正职官,都坐在长案之后,很多双眼睛盯住自己。
常天坤这才察觉到,这似乎是要杀自己的头。
虽然在牢里想过这件事,可真当到了头上时,他的头脑只是一片空白,只剩下羊肉馒头的味道还在口鼻间回荡着——只见汪一右起身,拿起刑部回文,当众诵读,可说的都是什么文字,天坤的耳朵啥都听不到,只能听到围观人群吵闹的嗡嗡声。
他四下里看,
想找出爹来,却没爹的身影。
想找娘,也没娘的身影。
老婆?同样无影无踪。
脸转了一圈的常天坤,重新见到汪一右时,只看到身着补子的汪,已将回文读完,面色严峻地抄起签子,洒到了地上。
“呜呜呜!”常天坤剧烈摇着头,想要喊,可嘴巴早被布条给勒住,说不出来。
等到签子落地,标牌被拔出,鼓点声响起,夹杂着三眼铳的信炮声,常天坤猛地一痛,是发髻被刽子手给揪住,露出一段后脖子来,另外位刽子手的鬼头刀宛若兔起鹘落,围观者爆发的尖叫声中,一道血光喷出,常天坤的头颅和脖颈错动了下,头颅旋即滑落下来,干净利索,在细砂地上滚了几滚,有好事者还能看到那常天坤的眼睛还眨巴了几下,然后表情就凝固不动了,化为了死物。
人群里有的狂叫,有的鼓掌,也有的吓得掩面,一只小黄狗跑了进来,绕着常天坤仰面往上的头颅,绕了好几圈,才被禁子给踢走。
泗州城东,淮水流过的龟山,山体巨岩上开凿的一排炮眼也连连轰鸣起来,在黑火药爆破的威力下,龟山颤抖着,被炸落的碎石纷纷滚入水中,激起一大片水雾,而岩石则吃不住力,斜着滑落如水,又被数艘泗州卫负责漕运的马快船用绳索牵拉住,像拖曳着头捕获的巨鲸,在红旗招展中,被缓缓逆流拖至临淮关的对岸:盱眙县的空地搭建了石料场,在这里龟山的巨石将被砸碎分解,再变为邵公堤增加的部分。
邵公堤的河工工程,也在六月六正式启动!
晌午时刻,首身分离的常天坤,被送进监狱停尸房里再做最后一次勘验,便等着家人来收尸,结果仵作等了又等,也不见人来,感到疑惑,就上告给了衙门。
而这时,衙门中已然无人,大小官吏都各自回家盛装,准备携家眷参加傍晚的六月六庙会,与民同乐去了!
泗州地处江淮要冲、南北孔道,民俗也是众家杂糅,六月初六不但大圣寺有庙会,父母官还会带人去淮水之滨的龙王堂求雨,而百姓们在该日则是要「闹社火」,「火」即「伙」,百姓在城乡里都是一伙一伙地结社,每个社几乎都会遵照地方习俗或是职业行当,供奉自己不同的神祇,这些神祇轮番被送进社庙里做主赐福,便是「赛神」。
白衣巷所居住的多是衙门胥吏,他们的神祇便是仓颉。
所以刚过了正午时分,大家就吹吹打打的,将「仓颉神像」给抬到高家院外,炮竹声中,高祖辉拱着手走出来,今年他被白衣巷众人推举为「社首」,也就是整个赛神会中白衣巷这伙的话事人。
“社首贴钱五千文”一声高亢的喊叫,高祖辉在喝彩声里,让大儿子有功举着五吊黄边钱,摆在四只眼的仓颉神像前,着实是威风八面,惹人羡慕。
黄边钱为嘉靖年间所铸,使用上等的黄铜,经四次熔炼铸就,背肉处有因翻砂而形成的凸起小细点,外观便如真黄金般。故而也叫「金背钱」,乃是整个明代的一等钱,价值经久不衰,百姓对其是爱不释手,大部分时候是直接拿来当礼物送人。
这高五叔能一下拿出五吊黄边钱来当作「仓颉社」的天饷,不愧是今年的社首。
“解天饷喽!”当社首做完表率后,其余「社户」纷纷慷慨解囊,把成吊半吊的钱,或是小块小块的银子,流水般地堆在仓颉神的面前。「天饷」,就是将社户平日里积累的财富贡献给他们所信仰的神祇,多少不拘,全用在抬阁的装饰,社火的衣服和各种器具,灯烛炮竹,及社庙的修缮上,所求之目标就是要让自己的神祇成为赛神会上最闪耀的首位——「赛」字的含义,便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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