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192节
手握佛珠的皇太后频频点头,表示赞许,而后就问郑贵妃的来意。
郑贵妃趁机说要各自捐出内藏银来救灾,还对崇佛的慈圣太后言道:“这次望陛下及两宫各院发出内藏银十分之一,分投布施,此急救生命不说,也是为我皇明积福,这番功德胜于斋僧造寺万万倍。况且此举一倡,朝堂内外官民皆将兴起乐善好施之心,官员捐俸,民众捐资,可谓不赏而劝。”
郑贵妃口齿伶俐,啪啦啪啦地道来,说得慈圣太后的心也动了,便说你说的这些我岂能不晓得?只是这内藏银多少合适,你不妨打个样。
“五千两。”郑贵妃当即就报出自己的数目来。
旁边的宦官和宫女无不动容,这个数目真的不算少了。
慈圣太后有些表情复杂地看着郑贵妃,良久便说,我愿同慈庆宫合发二万两白银赈灾。
慈庆宫,乃万历的嫡母仁圣太后所居处。
至于中宫的王皇后,慈圣太后也代为报个数,“五千五百两。”
这样,光是这几位,就拿出了三万零五百两的内藏银来。
“那......”郑贵妃这个眼神,这个迟疑,实则就是话中有话的。
而慈圣太后一下就听出弦外之音来,这个「那」看似什么都没说,可也什么都说了,就是剑指王恭妃母子的,不由得在心底骂道,“好你个郑梦境,又想要羞辱常洛母子呢!”就冷冷地反问郑贵妃道:“当年常洛刚诞生时,天子对他母子俩可不薄的,我晓得你说话的意思,你已贵为皇贵妃,在这东西两街十二宫中,也就是喜姐(王皇后)的位置略摆在你上头而已,论理王恭妃也该封个皇贵妃,一位中宫再加二位皇贵妃,共理宫闱这才是正道,我倒想问问你,你也可将我的话带回去给天子听,这许多年来都不愿封王恭妃为皇贵妃,别说皇贵妃,连个贵妃都不是,到底是个甚么用意?在景阳宫中,连每月按时按量的供应都跟不上,对皇长子都刻薄如斯,还谈甚么救济苍生,积善行德!”
这番话,直说得郑贵妃是汗流浃背,好在她方才的「那」字是可进可退的。当即就对慈圣太后狡辩起来:“实则想说的是,恭妃和皇长子生活确实窘迫,刚想对圣母老佛爷提议,救灾所需的内藏银,恭妃就不用出了。”
“那你俩好大的情面哇。”慈圣太后却怒容不减,直接讽刺郑贵妃全是假仁假义。
顿时郑贵妃的语调都低了下来,只好说,我这就回去,求天子给恭妃封为贵妃。
“这岂不是天然的道理,还用你去劝?国家变成这样,和后宫不贤不淑也有莫大的关系!”慈圣太后当即拂袖而起,郑贵妃是羞赧无比,狼狈退出了慈宁宫。
郑贵妃的气,当晚全撒在了万历的头上。
“我和皇太后说,国家这几年多事,册封皇贵妃也好,册封太子也罢,哪个不要在太仓里取个十万二十万的金花银来?可国库哪里承担得起嘛,河南赈灾我哪里是拿出十分之一的内藏银呢,简直是一半,我的这些家底,别人不清楚,陛下你还能不清楚?当着慈宁宫大大小小的面,我也没说叫恭妃出内藏银。但皇太后仿佛就认定我不安好心似的。我,我真的是,满胸膛为陛下顾虑的好心,全被当作了驴肝肺。”郑贵妃是哭哭啼啼个没完,旁边的万历则是又心焦又生气,心焦的是救灾的银钱还是不够,生气的是而今皇太后、王恭妃甚至还有王皇后都缔结了同盟,要与他、郑贵妃这派对抗。
到明日,万历会在平台召见内阁首辅王锡爵,要王锡爵火速上份河南救灾的方案来。
故而当郑贵妃对万历哭诉委屈时,文渊阁内正在连轴加班。
“银钱、漕粮、水运、散盗,此乃河南救灾的要窍所在。”王锡爵捏着手指,再一一舒展开,对着正在提着笔等待记录的董其昌说到,“当然,最最紧要的,还是委任谁去主持救灾。”
沉吟了半晌,王锡爵才要董其昌,把迄今为止河南、山东、淮北地方关于灾情的汇报文章都递送来,他要详细审阅。
很快,河南巡抚张一元,户部还有兵部的堂会记录,都摆在了王阁老的眼前。
王锡爵这是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嘴里的叹息声不绝于耳,听得董其昌等人心都要堵在嗓子眼,十分难受,大家都觉得河南灾情已到了危如累卵的生死关头。
户部和兵部的堂会,全是官样文章,只是称已晓
谕河南、山东和淮扬的巡抚、巡按门,查实各地积谷数目和是否需要赈济,号令无灾的州县今年将税银改回为米谷,按照道里远近,运输到有灾的州县去,再按照时价估算,从发给有灾州县的赈银里扣除相应数量来抵充改输米谷的价值。
“冷漠民瘼至此,冷漠民瘼至此!”王锡爵看到这,摘下老花镜,很生气地反复着这句话。
“阁老,何出此言呢?”董其昌还觉得这些两部堂的官员所言有理呢。
王锡爵就很有耐心地对董解释说:“思白啊,要是按照这群人说的,那受灾地方就专等无灾地方的米谷运来了,地方官绝不肯用库银来籴米的,而受灾地方的粮价很容易腾踊,商贩看有利可图,便会入境粜米,那地方官为平衡米谷价格,便会如何呢?对,便会强力压价,必要时用衙役用捕快用乡勇甚至动用军卫,那商贩见如此,便会畏难不至。这般粮价反倒会越来越高,米粮也会越来越稀缺,饥民们迫于饥饿,那是会铤而走险群起抢夺的,到时怕不是要焚州劫县啊,那官府还要调兵防御,这兵来救灾,又是越救越灾,把百姓给祸害完了不说,还要向朝廷请赏索赐,这真的是要糜烂到不可收拾的!”
董其昌没想到救灾还有这般混沌的走向,不由得暗暗吃惊,他原本以为,救灾只要皇帝和朝堂一声令下,一切都会畅通无阻的。现在想来,真的是自己太过幼稚,但他还不死心,就又请教道:“阁老,那有灾的地方无米,不是叫无灾的地方输送米粮去嘛。”
王锡爵只觉得好笑,就说那有收成和仓储的地方,有司就不害怕遭到流民冲荡啦?就不害怕今年也会遭灾啦?他们表面会奉部堂的处置,可暗地里都会采取闭籴政策,只顾自己所临一方的周全,禁绝商贾运粮出境,最后是有灾的只能活活饿死,无灾的却铁石心肠纹丝不动,坐视有灾的饿死,到了那时候,朝廷就是再用心也是无力的。
说得董其昌满身是汗,暗自庆幸,好在自己是出身翰林的词臣和讲臣,往后对皇子们谈些「灭人欲存天理」的道理就好,这具体救灾的事宜,简直是要救活满盘残棋,还真的是做不来。
似乎王锡爵也认知到这点,就叹息说,依我看啦,这理学救不了河南,那心学也救不了河南,能救河南的只有「实学」啦。
周围的阁臣和中书们都默然不语。
明朝最为自豪的便是王阳明的「心学」,可面对而今社会的种种危和难,心学非但不能扶危定倾。反倒加剧了下滑的危机,什么「现成良知」、「以无为本」,在铁般冷酷的现实前显得是那么的无力脆弱,实学思潮正在悄然兴起,“实学,有用之学也。”
一门学问行不行,就要看它有没有实用,能不能实用。
“思白啊,劳烦你......”王锡爵刚说到这时,董其昌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阁老要点他的将,让他去河南呢,不过阁老下面说的却是,“在这段时间将孔孟的经书好好寻上一寻,能不能找到关乎实学的出处呢?”
董其昌又是一凛,阁老这话是啥意思,莫非是定下今年的......
次日,高台召对开始。
万历先问王锡爵,救灾难,所以我们君臣要解难,但最难的难在何处?须要先行知晓,才能对症下药,这便是这次召对的用意所在。
王锡爵呢,则大吐苦水,说内阁难,户部难,兵部也难,放眼天下,河南、山东、江北淮扬是灾区。但素来粮食充裕的湖广、江南也告了灾。再者马上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江南的稻米也未熟,没法救援灾区,这是一苦也;宁夏、朝鲜战乱,边事所需的「例外银」每年须三百万两,国库和内帑耗尽枯竭,难为无米之炊,这是二苦也;先前有灾,都是荒而不乱,现在则不同,一有灾年,群盗蜂起。于是户部一面赈饥,兵部又一面为军兴之备,双面都要抓,都要花钱,这是三苦也;户部支用殆尽,就借太仆寺的马价银,现在马价银也殆尽了,就只能支用南京户部的钱粮,南京又是镇守整个江南的所在,南京钱粮殆尽了,江南的兵变和倭乱怕是又要蜂起,这是第四苦也;本来还能机动的「赃罚银」,也被各地布政司衙门解送到了朝廷来,是动也动不得的,没法拿去赈灾,这就是第五苦;先前民间还有钱的时候,一开事例那些富户都积极捐纳,换个冠带官帽,可现在民间恢复理性了。再者也都没钱了,捐纳监生什么的都等同于强行摊派了,想从民间募捐已不太可能,这是第六苦。
听完王锡爵所诉的六苦,万历就看出一个字,「银」。
缺银,那是什么都别谈了。
于是万历问王锡爵,河南巡按陈登云有奏疏,建议截留汝州宝丰、鲁山两县的兑军银用于赈灾,待到秋天麦收后再行补征,如何。
“行是可行的,只是这两县的兑军银能有几何?杯水车薪罢了。
”王锡爵摇头道。
万历踌躇了会,又试探着问王锡爵,河南按察司副使王任也有奏,提议暂许民间开矿,以纾解灾情,不知又如何。
王锡爵更是摇头,说南阳、汝宁一带,早就啸聚成千上万的矿贼,我们散盗还来不及呢,还要再准许民间开矿,无异于开门揖盗,别到时水灾未宁,矿贼四起,整个南京、漕运还有皇陵祖陵都要遭到威胁。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万历不由得焦躁起来。
实则万历这几个问话的核心意思是趋同的,那就是能不能尽量少花朝廷的银钱,让地方积极开展自救。然后我们皇族捐个几万两银子,把灾年过去也就算了。
他又开始鸡贼了。
可王锡爵则督促万历下定决心,既然陛下和贵妃娘娘摆明姿态要救灾,那哪怕花个几十万两银子也要将河南的灾给救到底,这非但是为了灾区的黎民百姓,也是关乎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若这番再虎头蛇尾的话,往后官民哪个还能信得过我大明?
正如杨东明在《饥民图说》中说的:“保民所以保社稷,弃民所以弃国家。”
高台上,万历是举棋不定好久,最终对王锡爵说,朕肯定是要救灾的,只是怕倭国和女真那边会趁机作难。
王锡爵说陛下宽心,倭国与我明正在和谈中,左不得一个拖字诀。
至于女真,不妨退一步,陛下宜粗不宜细,托付给宁远伯李成梁和辽东都司去处理。
万历颔首,说也能这样了,朕现在要将主要精力放到拯救河南子民上来,王阁老啊,救灾赈灾关键在于得人,这择选官员主持荒政的事就交给阁老你了。
“陛下诚能如此,实乃河南、山东、淮扬亿万黎庶的齐天洪福啊!”王锡爵是激动万分。
京城白云观里,飞霞真人和一群全真教牛鼻子相约聚在一起,要知道自从和高有勋会面后,整个京城的道士集团都在密切盯着紫柏真可、憨山德清的行踪举动,心念念地巴着要寻趁这几位秃驴呢,刚从锦衣卫指挥使郑国泰宅第归来的飞霞真人,是兴奋不已,低声地告诉众人道,我们这番是放线钓鱼,崂山的太清宫就要回来咯。
“好极啊好极!”各位牛鼻子是欢欣鼓舞,抚掌大笑。
这佛道间的争斗,也算是自打有明以来没有消停过,嘉靖时代是道教占据上风,隆万时代是佛教翻身做主,现在飞霞真人要的是全面反攻。
反攻的焦点,自然是崂山,到底最后留存的是太清宫,还是海印寺,便决定着佛道各自的胜负成败。
于是飞霞真人对诸位说,别和紫柏真可、憨山德清正面杠,一板一眼打官司已行不通,得抓他们的痛脚,来些阴的,“你秃驴有秃驴的金刚拳,我牛鼻子也有牛鼻子的撩阴腿。”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郑国泰派来的锦衣官藏着旗牌,千里加急乘马自京城一路驰往泗州来。
督董局内,高淮顶着白惨惨的脑门,细微的皮肤纹路间,纵横着一条条如小蚯蚓般的汗水,不断嘀咕着,厉害,厉害啊我的有勋哥哥。
待到高有勋从外门带着光瑛走进来后,高淮更是恨不得扑到有勋的膝盖上,抱着腿喊他亲爹了。
“果然啊果然。”听完高淮说完那锦衣官来传的旗牌后,高有勋也佩服起自己来,他还是比较了解万历这位皇帝的。
没事情的时候,万历会放手让你去搞钱,大家坐在一起共享。
可遇到事情的话,万历很容易就翻脸,一棍子把你敲死,来和其他人再分享你的银钱。
从张居正的悲剧那会儿开始,就始终如斯。
高淮说,还好哥哥你有先见之明,省着钱修这慈恩寺来着。否则花掉了,或是砌在寺庙的墙砖里了,这时是抠也抠不出来,回京后怕不是我哥俩要死在棍仗之下啊。
说实话,高淮亲眼看到万历为勒索银子,活活将老的小的宦官打死的惨景。
“也就是个衙门吏的格局了。”在旁边的高有勋心底,也给万历提前盖棺定论。
现在两人一合计,四千七百两银子正好当做修寺的节余,去献给万历,让他平息猜忌和怒气。
不,即便这样高淮还是不放心,说把我所得的那份拿出来,凑个整数,六千两,六千两怎样!?
第66章死水微有澜
高有勋则说淮弟你莫要激动,我们来泗州前那些大珰们所募捐的银钱其实还摆在淮安府寄存,是分文未动啊,淮弟你给万岁爷修寺这般辛劳,二千两银子不该是你得的?你要返给万岁爷六千两,可以,从这份钱里挪下补全便好。
“那坟寺?”
“不是说过啦,有寺就有坟,给诸位老公们的牌位修大殿,就好似富财主下葬时非要修大坟殓大棺,不是赶着被盗嘛!”高有勋的意思是,连供奉皇帝亲笔丹青的慈恩寺佛堂都这般朴素,那些宦官的坟更要从简,总不能凌驾在宸翰之上吧,那边等于是犯上啊。
况且,太监们为修坟寺捐了
那么多银子,挪个一千三百两又怎地。
而后高有勋又说,淮弟你不用怕京里的传唤,我携银子去应付便是,你领税军安心给孙隆孙老公护送水鸟翠羽便好。
“好,好,我哥俩誓死共进退,有你的就有我高淮的。”高淮激动万分,拍着有勋的胸脯。
万历二十二年,甲午年,早春二月,盱眙同天长交界处的龙颚山,有勋往上攀登一步时,就回头拉下穿着裙衫的嫣柔,赵光瑛依旧还呆在泗州,她则不用牵拉,独自爬上如履平地,这山说高也不高,可却颇为险峻陡峭,只有条樵夫砍柴时踏出的小路,在春草尚未勃发时还是清晰可辨的,弯弯曲曲,犹如羊肠般,夹在岩石和荒草间,通往山顶。
有勋站在山顶的一株虬然苍劲的松树下,望着四下的土地。但见高庄的聚落、源本堂还有寺庙,环抱于山峦和溪流间,龙颚虎嶂外则是较为平坦的田畴,一块块的。就像是拼贴的花布,直延伸到丘陵腰部,在那被点种的是甘薯,当然还能望见高氏的墓园。
有勋举起双掌,合十,先是对着墓园的方向,向一些依旧活在自己心中的人道了别,祈求他们在冥冥中继续庇佑自己,另外一方面也向他们许了愿:“我希冀这天下,再也不要出现万历十九年这般的惨剧。”
可希冀总归只是希冀,高有勋晓得,现在整个明朝的天下已是无年不灾了,想要改变这一切,要走的道路漫长,要肩挑的担子也是异常沉重。
嫣柔则向着淮水流向的淮安府那边,合掌闭目,“爹,您的在天之灵,要保佑小爷处处逢凶化吉,也要保佑女儿多子多福,好叫小爷家人丁兴旺绵绵不绝。”
而光瑛则偏向另外一边,她认为朝鲜国的所在处,也合掌祷告:“兄长,朝鲜想要改天换日,不再蒙受兵戈之灾,人人得享泰平,就得叫勋哥儿再临,期盼大明朝廷早些日子能重用哥儿为柱国栋梁,靖平海波,荡尽贼寇,还普天下的百姓个安宁盛世。”
妻想的是有勋的平安,妾盼的则是有勋的显达。
还有位在苦苦等着有勋来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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