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200节

　飞霞说不太知道。

　高有勋便说，罗祖教兴盛还没几年呢，就开始层层盘剥教众银钱，供养那个别教首，自然丧尽人心。所以此处重修的罗庵，暂且只存在于图式中，我不会再去即墨和鳌山卫那边寻旧部众来聚集教众，旧的罗祖教早该灭绝掉了，新生的罗祖教才能踏上未来正确的道路。

　“那你的意思是？”

　高有勋颔首，说没有错，我去河南、山东赈灾，就是要趁机兴革壮大当地的罗庵，待到那边手熟后，能领会新的教规的头领，我再派遣他们来崂山复兴这处的罗庵！

　随后，高有勋转身，指着崂山那边咆哮的海洋，说道：“我已在朝鲜播布了罗庵，若是在这条海路要冲上再立起处罗庵来，再加上河南、山东腹地的罗庵，海内外的力量便能真正喧呼起来。”

　“然后呢？”高有勋这番壮志豪言，叫飞霞真

　人有丁点害怕。

　“然后就能做更多的事，摇动更大的局势。”高有勋握紧拳头，晃动着，回答了飞霞的疑问。

　当初在万历面前夸口的，抄检海印寺的银钱只需十日，可实际上五日便结束了。

　户部主事江自贤只负责把抄检的清单乘船回京，带给万历过目。

　先前高有勋修寺节余的六千两银子，已被划给钟化民，当做救济河南贫宗的款项。

　至于海印寺还有不少寺田、店铺和放贷出去的印子钱，则留郑国贤继续在此折卖回收，所得的除去郑家拿下部分，最终还是要孝敬给万历。

　而海印寺里分给万历的七千四百二十两现银，总算是便宜从事，截留给高有勋处理，也当是万历对他赈灾的一点实际的支持。

　高有勋和郑国泰把银钱在箱子里装好，弄来驮马载运着，便准备朝着兖州、归德出发啦！

　路线是这般规划的，先至济宁，而后越过四柜湖北部和漕河的通廊，入金乡和鱼台，再过单县、楚丘，向西即可入归德府境内最东边的虞城，而上奏《饥民图说》的杨东明，本贯地正是虞城。

　可到了济宁府，高有勋就劝锦衣卫指挥使郑国泰别再向前走了。

　“这是怎地说的啊，督理归德府兖州府二地荒政的正印可在我身上挂着呢。”郑国泰表示我可是职责所在啊。

　高有勋便说：“当今是大灾之年，刚才我们马队入城时，可曾见到那偌大的荒市啊，济宁府内的牙人们为从荒市里贩卖人口，必然勾串过往的米商囤积大量的谷米，我们若从外市来买，价钱可得比江南还要便宜，这些买来的谷米便能用于赈灾，缇帅您位高权重，不可轻忽，深入灾地，因灾地内是饿殍千里，不甘心饿死的有许多啸聚山林，盗匪是一绺赛过一绺的，贼寇是一伙强似一伙，缇帅你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怎地向万岁爷爷和皇贵妃娘娘交代啊，只能也去当绿林好汉咯。”

　郑国泰一听，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就问那我在济宁府作甚呢。

　“镇守在济宁府！”有勋是郑重于色。

　第74章武唐亭

　高有勋告诉郑国泰的赈灾规划是这般的：

　指挥使大人，您将自己的行辕设在济宁府，我们所带来的校尉里有精通计术的，叫他来打理采购和簿册，安心在济宁府购粮，且保管好赈灾的银钱。

　至于我本人，则深入到金乡、鱼台和单县一带，先救得这三地的灾情，忠诚执行陛下的「赈灾、散盗」的政策。待到这三地宁和之后，再视河南一道的赈灾情况，决定行辕要不要继续往西迁移。

　“好，好哇！那我就总镇该处，贤弟有任何钱粮人上面的需要，只管飞信于我。”郑国泰这样的，当然欢喜有个高有勋这样的在自己身边辅佐干事，自己只需舒舒服服地呆在行辕公馆里便好。

　高有勋又说往后你我联络的通道，就用报水汛的塘马。

　所谓水汛塘马，即明代专门设置的飞报黄河水患的驿站之马，上至潼关，下至宿迁，自然也连接着治理黄淮的总河衙门所在地济宁，塘马以三十里为一节，一昼夜飞驰五百里，务求行速要超过水汛。

　提到总河衙门，高有勋自然想起总河大臣舒应龙。

　唉，这舒应龙而今落了个与潘季驯相似的结局——万历二十一年也即是去年，黄河大决于单县的黄堌口，而后分为两道扫荡，先是向西南，由虞城、夏邑、永城，再接砀山、萧县、宿州、睢宁，奔流到宿迁，注入小河口、白洋河，在萧县的两河口处又分出一支洪流，冲出徐州小浮桥，两支洪流相距四十里上下，连带着山东鱼台、巨野、济宁和汶上都遭了水患，而黄河之所以决堤，也是因去年五月以来，其中流所在地的河南省是忽降大雨，持续数旬，平地积水三尺，麦禾大部被毁杀，导致黄河泛涨，最终集中在中下流的单县黄堌口冲溃了堤坝，灾情随即蔓延三地，可谓是淫雨和溃决双重之害。

　而黄河素来是和淮水梦幻联动的。

　几乎同时，淮水被黄河灌入而暴涨，无法顺利通过清口，不能东下，挟持各湖及山溪之水，反过来再度暴浸泗州城，州城淹没在水中，明祖陵也被水浸——来不及做应对措施的舒应龙，遭到了朝野上下的弹劾，认为他任河臣以来，毫无建树，先前祖陵存在的水患，现在依旧，早该挂印滚蛋了。

　舒应龙下台后，现今由工部侍郎杨一魁兼任代理总河大臣。

　杨一魁学聪明了，意识到不先保泗州祖陵的话，自己总河大臣的印就不可能保住，还谈什么再去治理黄河呢！

　于是杨一魁决定先宣泄淮水，疯狂组织河臣所能掌握的一切人力财力，疏浚清口，又开吴家墩（高家堰北十五里）、泾河闸（宝应湖北三十里）用来泄导淮水，并终于兑现潘季驯当年给泗州的承诺，一个迟到很久的兑现——在高良涧开了两道「减水石闸」，尽量不让淮水倒灌进泗州城。

　所以，泗州城迁城的决议，最终之所以在朝堂里能顶得住非议，也是杨一魁默默斡旋的结果，他认为：“泗州城早该迁咯，州城迁走，淮水就冲刷不到，那就不存在水灾的问题，可谓永久性解决，是釜底抽薪。”

　不过杨一魁身为工部实权的侍郎官。自去年至今年，还要策应朝鲜经略宋应昌，打造制备各种兵器和工事，业务范围自天津卫到山东登莱再到朝鲜。故而滞留京城至今，直到万历决定赈灾河南，他才马不停蹄，动身向济宁府的总河衙门赶来，并且还带着自己的班子，工部给事中张贞观（这位是有勋的熟人了）、勘河郎中张企程，不单单是为了救灾，更要改易潘季驯一直以来的治河方略，以求缓和乃至平息愈演愈烈的黄淮水患。

　唉，希望这次杨一魁能找到正确的方略啊。

　不然这治黄治黄，是越治越黄，治淮治淮，越治越坏，方略一旦有了缺陷，河臣越是得力干练，导致的人祸反倒越大，天灾人祸互相叠加，每次发作所夺走的黎民百姓的性命，何止千万呢？

　看着济宁总河衙门外的招贴，高有勋边牵着马走，边陷于此般沉思。

　走着走着，便到了处重重叠叠的大宅院的门前，几名青衣仆役一看到身穿锦衣的他，立刻下台阶来迎接，这宅院的匾额上写着的正是「徽州商馆」的字样，高有勋进了门，只看到那名叫郭遇吉的临清牙人早就在内等候多时了。

　这位顶替了宋三爷宋化普，包揽了曲阜孔府的棉票和帖子，暗中正是借了高有勋之力，自然是感激不尽。

　高有勋只说，这处商馆不错，把匾额给摘下来，立即该作锦衣卫指挥使郑国泰督理荒政的行辕公馆。

　郭遇吉说我立即办。

　“再找几个精于弹唱的小官，还有几个阁楼里的花魁娘子来。”高有勋和郑国泰相处的时间尚短，还不太清楚这位的癖好是什么，只能先男女兼备。

　郭遇吉肃然起敬，还以为有勋是男女通吃，忙夸赞说小五叔好雅趣啊，当真是绿蜡吃得，桃儿也分得。

　绿蜡本指芭蕉卷起来的情状，后代指女儿家的芳心春怀。

　桃儿也分得，自然说的是分桃断袖咯。

　“吃个屁哩，那是给郑缇帅豫备的！我得就去金乡鱼台那里去赈灾。”高有勋瞪住郭牙人。

　郭遇吉这才晓得，小五叔这是专门要将这郑缇帅给困溺在济宁啊。一来是自己去赈灾时不想被郑掣肘，二来是自己的种种行为大约不想被郑给瞧见疑怪。

　顿悟的郭立即找来掌家，说按照小五叔吩咐的去找，今天必须找来，明日就将郑缇帅自馆驿里迎进来，吃的喝的用的，都得具备，否则唯你是问。

　掌家哪敢怠慢，一溜烟跑出去。

　这会高有勋又告诉郭，行辕在这里，银钱也必须要保存在这馆的窖库中，我若要拿取，只管飞筹飞票来，郑缇帅京城来的不济事，上下的事务都要你来操劳。

　“应当的应当的。”郭赶忙说道。

　高有勋又低声对郭说，这位郑国泰，可是当朝皇三子生母郑皇贵妃的亲哥哥，你得赔出十二分的精神和小心来，不然——有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小五叔啊，你这，你这就带着一百两银去鱼台县呢？”等高有勋交待完毕，在商馆门前翻身上马时，郭遇吉都不敢信，这位就带着八名锦衣卫校尉，一百两银子，就要向灾区趟道。

　“灾情未有探明前，带那许多的银钱不但是累赘更是凶险，等我的飞票。”高有勋对郭说完，便一马当先，出了济宁府的西城门。

　山东境内多湖多泉，是整段漕河的水柜，高有勋出了济宁府二十里后，直接在鱼台、金乡、邹县还有滕县交界处的凫山穿过，很轻松地入了鱼台的县境，原本凫山和牛头河环绕着各色泉水，黄良泉、平山泉、泥河泉、东龙泉、西龙泉等，并不亚于泉城济南府，本该是派大好丰饶的景象，可在牛头河上浮桥的残骸前，高有勋便见到浑浊的河水里，浮动着肿胀的尸体，缓缓顺着水势，朝着下游的丰沛而去。

　“佥事大人，佥事大人？”二位同来的锦衣校尉，喊醒了犹自心惊的高有勋，他俩用马鞭指着损毁的浮桥，说这里急切间已过不得，不如另外寻觅过河的地点。

　“嗯。”高有勋有些颤抖地应答了下。

　牛头河里的尸体多半是被冲刷而来的金乡、巨野等地的饿殍。

　满是死人的屠场，高有勋不是没见过，在朝鲜的汉城，他看过被杀害的平民，尸首、头颅还有内脏四分五裂挂在树上......可是，刚出济宁，所见到的灾区景象，还是让高有勋惧怕、难受、痛苦。

　在朝着鱼台塌场口去的路中，高有勋看到对岸的几个灾民，正合力举着竹竿，将河水里一具看起来刚死不久的尸体给钩住，而后慢慢拉上了岸，那尸体的肤色还是白的，头发很长，盖着了脸庞，躯体瘦瘦小小的，死前该还是位妙龄少

　女罢，她的尸体已僵硬，手还在对着天伸着，腿部则是蜷缩着呢，那几位灾民像拾起垃圾般把她的尸体给捞上了岸，三手两脚剥光了她的衣衫，那是她在人世间仅存的尊严，青白色的侧身，因为饥饿凸起的肋骨历历可数——当灾民们七手八脚把女孩的衣衫裹在自己身上后，就拖着她的尸体，一步步，一步步地，向着河对岸一处村墟而去，那村墟还冒着和尸体一样灰白色的烟雾，有人在那里生火烧东西。

　马背上的有勋扭过头来，他无能为力，嘴唇依旧发抖，眼睛自觉地充溢着血。

　可过了塌场口，来到牛头河的对岸，也即是鱼台、金乡交界处的地界。若非高有勋心理已足够坚韧，他怕是当场就会崩溃会疯掉。

　他那时渡过黄河下游去海州时，在船上遥遥见过所谓的黄泛区，可现在凄惨、绝望的惨景是扑面而来，曹操的那句「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都不足以描绘其中万一，若满地的白骨倒还好，可高有勋立在处荒芜的丘陵上，所看到的却是赤地千里，空气里弥漫着薄薄的黄沙，那是去年水患后留存干燥下来的黄河泥沙的余孽，钟化民曾说过要等麦禾成熟，可这黄河决口的数个县，哪里又来的麦田呢？

　在这千里的荒芜内，有勋看到成群结队成千上万的灾民，像蠕虫般而来，他们的队伍走得非常慢非常慢，男的都挑着担子，女人则背着或拖着筐，孩子们在筐子里号哭，那是饿得啊，有的队伍还在拼尽全力朝着漕河那边蠕动，仿佛只要到了济宁，或是到了徐州，就能得到生机似的，可有的队伍已走不动了，他们三三两两地，像枯槁的石雕般呆在原地，有的立着，有的坐着，有的卧倒着，不问男女老幼，都是面黄肌瘦，毛发蓬松而奇长，麻木绝望的神情。因为已没有颗粒的粮食，他们在这里。就像是陷没在了无边无际的沼泽地，再也没力气走了，所有人的心头都回荡着个残酷无比的字眼，“等死！”

　可活活饿死，在死之前，必定要经历漫长的苦痛。

　人在这种等死的苦痛煎熬里，会想许多许多的事，可始终在想在问的，恐怕就是这句话：“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河南在洪武年间就是多灾多难之地，洪武和永乐的时代，号称国家富庶而强大，可富庶的是国家，而非这满布河南的升斗小民。即便在没有天灾的岁月，他们也是生计艰难，河南好些的田地都和陕西那边一样，被军卫给抢先占了，普通的小民拼死拼活，交完赋税后也只能勉强混个不至饿死的局面，可一旦遭遇天灾侵袭，农田绝收，瞬间就会有数不清的小民绝户。是的，字面意思上的绝户，全家死绝，连逃荒连跑去投靠盗匪的机会怕是都不会有。

　绝户，这也是今日高有勋活生生见到的景象啊！

　历代皇帝在饥荒严重时或多或少都会下令赈灾，他们的诏书里满是「悯念」、「痛心」、「忧虑」的字眼，可这却没什么根本的用处，赈得了今日赈不了明日，救得了今年活不过明年......如果这种蠲免、施舍式的救灾真有用的话，明朝的皇帝何止连祖源地凤阳府都弄成那副模样？

　灾荒却一直在河南乃至整个中原和江淮的大地上游荡，忽南忽北，忽东忽西，或横行一隅，或席卷八方。

　灾民们不是大量死亡，就是大量逃亡。

　慢慢的，黄河中流尤其是黄淮交汇处的州县，满是糜烂疮痍，沦为了活地狱。

　那数不清的灾民，在自己的生命被这片地狱吞噬掉前，怕是都会眼睁睁看着天空，在问：“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可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高有勋立马在尘沙中，依旧在看着蠕动着的灾民队伍。

　他的眼睛不断被刺痛着。

　那匍匐在地，往前爬动着的老人，发出牲口般求饶的呻吟，可爬着爬着就再也不动了。

　靠在树下，已经饿死的母亲，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婴儿却还在吸着母亲的乳 头，可再也没有乳汁了，绝望下，正撕心裂肺地哭个不停。

　更远处，架起的火堆和垒砌的炉子边，钩架上一排排倒挂着的，是什么肉，是心知肚明，炉子边的几位男子，正倒提着个光溜溜饿死孩童的尸体，像提着只剃光羽毛的鸡。

　高有勋的眼睛就这样被刺痛着，他终于明白什么叫目不忍视了，那刺痛的不只是心，而直接是眼睛啊，可他不能把眼睛闭上不去看，相反的，他要继续睁着，睁大了看，他要适应这一切，叫自己变得铁石心肠，不再感性用事，他不单单是要赈灾，更是要救灾。

　而救灾成功的第一要诀：要学会别把灾民看作是一个个独立鲜活的生命，而要把他们当做是数字。

　“我们继续走，不要闯到灾民里去，他们见到我们身上这锦衣，都会以为我们有钱有粮，会把我们生吞活剥掉的。”高有勋眨眨眼，狠下心，甩了下马鞭，对八位校尉说道

　，又看了下地图，便策马下了丘陵，向着鱼台县城奔去，“武唐亭！”

　因为灾情，鱼台县及周围州县的官府实质上已崩溃。

　而武唐亭便在县衙城郭东北十二里处，《春秋》之中记载，鲁隐公跑来射鱼的「棠」，就是武唐亭所在，而鱼台县的名字，也和这位鲁隐公有关，他当年正是站在处高台上，临水观鱼，故而才有了鱼台这个地名。

　武唐亭前，高有勋远远即看到罗庵标志性的铁瓦殿建筑，外面挂着旗幡，周围都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煮粥的锅冉冉冒着烟气，灾民们正在排队领着粥米，罗庵的子弟在提桶施粥时，一如高有勋当年在泗州城所做的那般，让灾民们隔着固定距离，前后左右坐好，巡视检查，而后一碗碗施予，完后再来一遍，再收取竹筹，至铁瓦殿的彼端门口，再将竹筹分发出去，以备来日灾民之需。

　不过罗庵施粥，却有个前提条件：“你吃了罗庵的粥，就必须阖家皈依罗祖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