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211节
“买下我们母女罢,家乡的人都饿死光了,我俩早是等死的人儿,来到这开封城也没个去处,到哪不是被卖啊,不若卖予恩人你吧,不要钱,只要能有口饭吃有个工做。你看中我我就伺候你,你看中这女娃将来这女娃就伺候爷爷你......”
高有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那女孩在乱蓬蓬头发后的一对眼睛,也在盯着有勋。
她看得有勋是牵着马来的,知道他不会久留。要是他一走,她和娘免不得还是要饿死,便陪着娘,一起给有勋叩首。
“唉......这位锦衣官一看就是京里来办差的,你俩别歪缠了,马上人家还要继续赶路呢。”掌柜的这时走过来,说道。
这对母女又怔怔地回头看着掌柜,又看着掌柜身后几位家奴。
“你看看这几位的吃穿用度,以为起码是个乡绅,是不是?错啦,这几位只是司阍的家仆罢了,真正的老爷们就在这楼上饮酒呢,你想想,要是你家的姑娘未来能伺候到这样的老爷,那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不强似你回乡跟着泥土般蠢粗的庄稼汉过日子?”掌柜和颜悦色,循循善诱。
“我娘俩只要吃饱饭就心满意足......”
掌柜听到这话,竖起拇指,说何止是吃饱饭啊,那是天天都有猩猩红丝绒天鹅绒,马蹄银马蹄金,你女儿要什么头饰那都不缺,还教她唱曲和琴棋书画,未来是风刮不到雨淋不到。咳,我也就是个居中的牙人,这不是你的造化?这全河南哪年的乡下不饿死人啊?哪年都有数不清的半大小姑娘在开封、归德、济宁被卖啊,这价钱都贱得如土一般了,富家大户连买来做丫鬟都不甚乐意,也就是遇到我,便宜你娘俩。
说着,这掌柜的从袖子里抽出份契纸,说来来来,你俩要是应承下来的话,那我们就到那边的房间里画个押,要不说都是天上下凡的老爷呢,做事情那可得一板一眼的,不存在偷奸耍滑的啊。
那刚刚吃了有勋饼和肉的女孩,被牵了起来,走的时候还不住地回头张望着有勋,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远处,周王府那周围九里的萧墙傲然耸立着,碧瓦朱门,隐隐可见,在周遭的城市聚落间是鹤立鸡群。
“且慢。”高有勋说了声,那对母女停下脚步,看着他。
高有勋只觉得有千言万语,可依旧非常无力,他的挂袋和水囊都瘪了下去,坐骑也是满身脏污疲累不堪,他动了动嘴唇,问这对母女道:“若叫你母女去棉庄做织户自食其力谋生,不知你俩,又如何抉择呢?”
掌柜和豪仆愣了下,接着都掩嘴胡卢窃笑。
这母女低下头,最后母亲只能给有勋投来瞥感激的眼神,握住女孩的手,无奈背过身去,缓缓离开了有勋的视线,随着那掌柜进了酒楼里面去了。
高有勋眼神和表情都很复杂。
他想起那个女孩响当当的话语:“这世道,天轻贱你,左不过是个泥土蝼蚁命。要是自己轻贱自己,那就是真的乌龟王八蛋。”
可是看着那刚才都快要饿死的女孩瘦弱的背影,高有勋怎可能将「乌龟王八蛋」说出口呢,那泥土蝼蚁般的命。若非天强定下来的,又有谁甘心如此过活呢?
钟化民的河南道御史的号牌排在布政司衙门东边的司房廊前,这半边的官舍临时被改作钦差赈济河南的官署,可钟化民却还未回来,不过还有几位官员,他们来到开封,不是跟着钟化民后面救灾的,而是来勘察黄河的,是代表着工部和总河衙门的,若钟化民是来治标的,那他们就是来治本的。
治标容易,治本却向来难,难于上青天。
钟化民跑的是州县,他们跑的则是黄河水系所到处。
两位官员边走边说,顺着通廊而来,一位胖的官员的话就多,另外位瘦的就
寡言寡语,更多的是听,是思考。
直到他俩走到堂廊的交汇口,见到个锦衣官,就坐在勾栏处,是呼呼大睡。
“说是归德府来的锦衣卫佥事,来了就说要寻钟大乌台,答他说钟大乌台还没从南阳回来,他躺这里就睡。”
“原来是他啊。”瘦的官员看了看熟睡打鼾的高有勋说道,又举起手,说让他在这睡吧,睡醒为止。
差不多一个半时辰,高有勋才悠悠醒转过来,差点肘部没支撑住,头落空磕在栏杆上,他恍若隔世般,努力眨着眼,看了看周匝,才想起自己身处布政司衙署之内。
接着,他便听到有人在激烈地议论着「黄河」。
第86章白眉神
高有勋擦擦眼睛,好奇地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到堂内,便见到两位官员各自举着盏烛火,对着桌面上展开的水系图,在上面不断用手指着上面的河流、闸关、堤坝还有城邑,正不断地讨论着什么。虽然有勋没听到前言,可靠着墙,略微听了几下,就直到二位已大体否定了潘季驯的治河方略。
潘季驯为有明一代名声最著的河臣,其筹办河务的要诀在于——“筑堤障河,束水归漕,筑堰障淮,逼淮注黄,以清刷浊,沙随水去”这二十四个字,总之注重固堤,另外眼光集中在黄淮交汇处乃至整个下游,另外潘季驯反对分水,主张以水治水,固黄、淮的水力,束水攻沙,只要黄河的泥沙被黄淮合流的水力冲刷到海岸,就自然能冲决出一条入海口。如果分水,那么水势就会减弱,黄河挟持来的泥沙便会沉积淤塞下来,河床会抬高,河水会倒灌满溢,导致灾害。
那么,事实是否如潘季驯所想的呢?
“为护泗州祖陵,就不得在淮安府西南的高良涧那里开减水坝,现周家桥、武家墩还有子婴沟已兴工役,这便是导淮,可按年兄您的方略,淮水是淹不到祖陵的,可淮水被这几处给疏泄的话,去清口那里的水势必然缓慢,便无法如潘司空所料,起到束水攻沙的效用,黄河挟带来的泥沙到不了海就会急剧沉积下来。一旦淤塞溃决,又会灌注到漕河里去,那为了继续束水攻沙,就不得不垫高这洪泽湖,洪泽湖一高,还是会倒过去危及泗州祖陵。”
“泗州的旧城已迁走了,祖陵居在山丘之上,只要水位不是高到极致,往后被淹的可能会小很多。”背对着高有勋的瘦官员一开口,有勋就觉得这声音很熟悉。
听起来要么是保祖陵,要么是保漕运,要么就是既要又要,一切治河的策略都是环绕着这两个最基本的政治任务展开的。
“张给谏......”高有勋拱起袖子,想起来这位不就是万历十九年来泗州救灾的工部给事中张贞观嘛,二人也算是旧识,便上前致礼。
张贞观回头,笑着说你可算是醒来啦,一路打归德府而来辛苦。
接着张贞观介绍那位胖些的官员说到,这位是勘河郎中张企程。
他俩都是代表新任工部尚书兼总河大臣杨一魁而来的。
说实话,张贞观刚才见到高有勋在廊下睡着,自己都感到惊诧,往昔在泗州时对方还是个小小的典吏,可而今却成了锦衣卫四品佥事。虽说他晓得是天子特简的,可还是有些意料外,有勋这二三年可谓是豹变啊。
高有勋一一致礼,旋即不由自主地对着那水系图上面靠。
“哦,看来高缇帅对黄淮也有所心得?请,请。”张贞观稍微让开,微笑着做出个邀请的手势。
对面的张企程则很是诧异,心想这治水,我们工部的官员才是专业的,现在叫这武夫来看,看得出甚么来呢,莫不是年兄要故意看这武夫露怯出丑?
高有勋缓缓将手指向水系图里黄河的上游,小声说,黄河上游水径太宽,泥沙太多,中游下游则水径太窄。若是束水攻沙的话,这宽窄之变,足够黄河自身的束水了,实在没必要再借着淮水,再说潘司空之前次次都用淮水冲刷黄河,然黄淮还是几乎年年成灾,先前都没听说过盱、泗祖陵会被水淹。然自从束水攻沙后,祖陵反倒日渐危殆,其可怪也哉。
二张不由得都愣住了,张企程还挪了下身躯,将烛火照在水系图的旁侧。是啊,他们刚才讨论了快两个时辰,可依旧还是将焦点摆在祖陵和漕运,眼睛始终离不开黄河的下游,倒使得思维也淤塞住了,现在这锦衣官看似不经心的一点,却点出了最终的本质症结,那就是黄河,还是黄河,黄河才是一切的本源,你要追本溯源的话,就不得不看黄河更上游的地方,从潼关到孟津都要顾虑到。
当即张贞观就有所思悟,问企程说,我们自京城而来,所见河南之黄河宽度几许啊。
张企程思忖下,报出数据来,说黄河自孟津而下,若遇夏秋水涨时,阔可达三十里,尤其到开封府附近的祥符、封丘则最为阔,几乎能到五十里,可是至下流呢?
“一支是涡河口,八十余丈,一支是
徐州小浮桥,二十多丈,还有宿迁小河口,也是二十多丈。”张贞观就是沛县人,对黄河的宣泄口有哪些是很熟悉的,当即答道。
而除却这些宣泄口的话,黄河下游过了徐邳。直到入海,河流宽度也就几百丈,大多是二三里的阔度。
“黄河在过孟津前,河身是窄的,过了之后到河南东面,河身又是宽的,待到过了徐邳,河身又被束得很窄,此般一束一放又一束。待到下游时,以三十分之一的河身,却要经受全河滚滚而来的水量,怎能不壅塞。又怎能不溃决呢,又怎能不激起黄河之怒呢?”张企程恍然,接着他又说到,“这般说的话,若是束水就能攻沙的话,那黄河有两段天然的束水攻沙啊。一段是孟津,一段是徐邳,何须多此一举,再用淮水来冲刷呢?既有天然之束,又有人工之束,一束再束,又怎能不让黄河铤而走险呢!”
“所以导淮是对的。黄河长,淮水短,黄河大,淮水小,以淮水去敌黄河,无异于驱赶群羊去杀猛虎。非但杀不了,反被猛虎给格杀了,还害了淮泗诸多州县。”张贞观颔首道,比喻非常鲜活,“但导淮也不是治本之策,必须要先治好黄河,淮水才能得救,不先治黄便先导淮,也只是舍本逐末。”
“年兄啊,导淮这可是为了保我皇明的祖陵啊!”张企程先前虽看出那河臣杨一魁导淮也只是权宜之计,可祖陵那可是根本所在,能保几年便是几年罢。
不过此刻张贞观的思路却全面打开啦,他捻着胡须,对有勋和企程娓娓道来:“泗州祖陵屡屡被淹,与其说是被黄淮的外水冲激,不如说是洪泽湖内潴之祸。”随后,张贞观又说,“我详细考察过河务书籍记录,黄河夺淮也不是一而贯之的,先是洪武二十四年,黄河自寿州夺淮,永乐九年黄河又转而向北冲击鱼台,未几何时又南流,这次是夺涡河的河道经怀远入淮,其后正统年黄河再度北流冲张秋,至景泰年间徐有贞治黄塞之,黄河复南流,一路自中牟至颍州、寿州入淮,一路依旧自怀远入淮,而我察觉这两次黄河向南夺淮入海,沿凤阳府与泗州过清口,祖陵却都安然无恙。直到嘉靖二十五年时,黄河从泗水夺淮,局面才开始坏起来,自那时起历代河臣便开始在淮水筑堤,日高一日,为的就是不叫黄河冲毁漕河,结果淮水却在这堤坝间日窘一日而不得出,全都潴留在了洪泽湖,洪泽湖是越来越大,内潴越来越多,一旦无法承受,可不就会溃决倒灌至泗州祖陵吗?”
这张贞观分析的很有道理。
可问题又回来了,若是要保祖陵,就得杀洪泽湖。可若是要保漕运,就必须反过来垫高洪泽湖,使其能冲刷黄河,这是个绝对两难之选。
那有没有既要又要的两全其美的策略呢......
此刻二张又陷于忧思之中。
高有勋只是个粗人,是个武夫,对他而言,武夫只需要使出最简洁的招式一击刺杀敌人就好,而二张身为受朝廷重任的河臣,所需要考虑的地方(祖陵、漕运、财政预算)就多得多咯!
对高有勋而言,觉得明代的河务就是个九龙治水,无头苍蝇,一团乱麻,历代河臣大多是南北背弛、互相抵牾,没有一个总的可持续的大方针,可不只能越来越拉胯嘛。
看看这二张,虽然都看到问题的症结,可还在那里犹豫不决,足见我大明不缺真知灼见的,可缺的却是两方面:一个是怎么能把真知灼见定为要执行的大方针,另外一个是大方针定下来后谁来执行。
“二位上官,我是个粗人,鲁莽说话休怪,我就想问,治黄河难还是治淮水难呢?”高有勋抱拳问。
“那肯定是治黄河更难。”张企程不假思索。
“那朝廷无时无刻不在担忧黄河冲毁漕河,那么是叫黄河避开漕河难呢,还是叫漕河避开黄河难呢?”
“应该是以运避河更容易。”张贞观说。
高有勋就说,既然如此,这天下做事的,当然是先易后难咯。
二张不由得点头。
大明的漕河,自过了江北,便是纵贯南北直达天津卫的,而黄河呢自西边过陕、豫而来,各自千里,无论如何,总会有交汇点的。所以是叫黄河避开漕河呢,还是叫漕河避开黄河呢,就是问题所在。
而今高有勋给指明方向,先叫漕河避开黄河,这样的话工程量更小些,也更利于大明的财政。毕竟黄河是大明的胃癌,而漕河则是大明的命脉,你续命脉去治胃癌,那还有些希望,可你为了治胃癌先切了命脉,那就立马升天咯。
至于保祖陵,高有勋痛苦地说,泗州城已迁走,一面洪泽湖和淮水可以走高良涧这些泄口往东注入高邮、宝应诸湖,一面也可在旧泗州城的邵公堤那里开闸口,必要时放洪泽的水进来,把泗州,把泗州的旧城当做另外处泄洪的尾闾所在,这样保祖陵十年问题不大。
说到这,高有勋虽然表面还
是镇静的,但内心却依旧在颤抖着。
祖陵,祖陵,那是你朱家的祖陵,就为了保这祖陵,枉死了多少人!
要是我做主的话,早把你朱家在各处的皇陵和王陵地皮都铲咯!棺材劈成柴烧成灰全扬咯!
可现在却没办法啊,担子还是得我和其他的良臣循吏来挑。况且这次万历还算是能听取谏言,有位官员就上疏对万历说:小灾应付应付就行,毕竟受灾百姓还有盼头;可是像今年这样的大灾,朝廷若不下定决心去救的话,可能五年十年都恢复不了元气和威信。
万历这次也确实很有决心,连修缮献陵的工程都停了,工部官员也勇敢上疏道,献陵还很完固,拨下来的几万两银子用不到,优先去救灾吧。
大家都知道这类修陵工程,宦官和官员有多少油水可揩,现在停工程要得罪多少人啊。
而对有勋来说,保祖陵就是保住杨一魁、张贞观、张企程这些有正确治河认知的官员的政治生命,那么为此,牺牲掉旧的泗州城,就是为了整体而不得不牺牲掉的局部,此亦无可奈何之事也。
讽刺,没想到这句话现在轮到高有勋来说了,来宽慰自己了。
抱起的拳头后,高有勋微微闭上眼。
别了,泗州城的一切,那河,那楼,那街,那轮月亮,永远地别了。
二张之中,张企程还好说,实地亲生去泗州救过灾的张贞观更能体味到,高有勋说这番话背后所饱含的酸楚。
二张即刻和高有勋,围着桌子匆匆吃了些饭食,便又开始参究「以运避河」的方略了,这次思路和方向清晰后,效率就很高。
至于高有勋想对钟化民所说的,鼓励灾区种棉来重建家园的想法,张贞观代替钟,很顺利地便答允下来。
不但是棉,马上还要在河南植桑,张贞观保证,只要农民肯,种籽、耕牛还有其他器具的花销,朝廷可以拨款。
走出布政司衙门的高有勋,大体心情还算是愉悦的。
无论怎么说,总算在大方向上有眉目。
只是张贞观、张企程这二位官位还不够高。即便有题本奏上去,能不能拟票批红,还是两码事呢。
已是夜晚,开封府城依旧繁华热闹,周王府还有周王谱系内的其他群王的府邸,及各处不知名的高楼,处处铁花银树在迸发,染亮了深青色如海的夜空,高有勋牵着马,顺着大街,刚走过皮场公庙,就见得一座更大的庙宇,黑大门三间,间间向南,门扉上挂着的是红灯笼和贴画,贴画里画着的是一白眉毛长髯的猛将,骑马挎刀,威武不凡,颇类关王容貌。可高有勋却在门后听得抚操丝弦、鼓点打板还有清曲高歌,绕着这黑大门的庙宇,团聚着不下数十户人家,不少人家院落里竖起高楼来,勾栏露台间,满是绝色的美妓,摇动宫扇,在片片灿烂的铁花里,宛若天仙在云端一般,把街道上的行人看得如醉如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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