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212节
有两位乌髻如云眉眼如画的,看起来年龄都还很小,至多和嫣柔、阿九相仿,还带着诧异烂漫的眼神,看着牵马而过仰面的高有勋,她们对来狎妓的官宦士子都很熟悉,见到有勋身上的补子,就想到河南大灾,京里时有不少钦差往来,这位又是个什么角色呢,看他的官应该不低,可看他的行囊面色,却又跟个喽啰似的。
二位用扇遮面,斜眼瞥着重新低下头继续行走的有勋,如银铃般笑出声来。
原来这里就是开封最有名的白眉神庙。可外地人到这可千万别以为这是个烧香拜佛的地方,这里烧的是银钱,拜的是肉施女菩萨。
铁花洒落,在未能照亮的街角里,一些走投无路的灾民披着烂掉的蔑席,蜷缩着躺在坐在那里,在暗影下自惭形秽,不知明天还能不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
“谢过。”一处水井前,一位白发婆婆给有勋的水囊添了水,有勋感激道。
“这么晚你还在赶路啊?”婆婆耳朵有些背,大声地问着,她见到高有勋的靴子都漏了洞。
“对,还要向济宁去,马上在馆驿再歇个把时辰就上路。”有勋把水囊挂在马鞍边,很礼貌地回答这婆婆。
“作孽啊,听说黄河两岸,到处都是死人。”
“我就是来救灾的。”
“那你为何不上座到那啊?”婆婆不理解,指着白眉神庙的那些金碧辉煌的酒楼瓦肆。
“那样的话......便救不得人。”
婆婆便执拗地帮有勋将靴子给缝补好,又叫老伴给马儿找来些豆料喂饱,说这下你便不用再去馆驿了。
高有勋谢过,跨上马,在这对老夫妇的注目下,纵开缰绳,消失在开封府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仿佛没有留下任何足迹。
老夫妇转身,又对着皮场公庙的方向合掌拜了拜,说这样的年轻人啊,大王您得庇佑他无病无灾啊。
有勋的马蹄哒哒着离开了开封府,他和开封间注定只是次草草而过的邂逅。
又是场向东的风餐露宿,
披星戴月。
虽然很急,可高有勋还是在鱼台县逗留了半天。
日光下,他坐在搬下来的马鞍上,看着个梳着童子髡发的男孩,笑嘻嘻地用草绳牵着头小牛,自粥厂那里走过来。
这头小牛,就是钟化民掏出的赈银买来的,现在分配给安插的农民用,河南、山东各地的灾区都能得到。
“你这,公的母的?”高有勋故意问那孩童。
第87章楚人失弓楚人得之
“我?我是公的啊。”那孩童还褪下裤子,给高有勋看自己的小壶嘴。
“我问的是牛啊。”高有勋带着恶作剧的笑。
“母的,母牛!”那孩童很大声地说,声音稚嫩,并且「牛」的咬字还不清楚,听起来颇有童趣。
这头小母牛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睫毛特别长,模样憨厚又可爱,这时它也意识到自己要被带到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再也没法同「亲人」们见面了,急得哞哞叫,可叫了两声后,就又低下圆圆的脑袋,开始啃食地上的青草来。
“你看它吃得......往后得将它当媳妇看啊,不,要比媳妇还贵重。”有勋拍拍这孩童的胳膊,说到。
“我可喜欢放牛咯。”这孩童把手一挥,“我爹还给我做了个笛子,编了顶草笠呢。”
在这般的灾年,这孩童还能有爹照应,运气不算太差。
高有勋笑着,又捏捏他的小脸,语重心长地告诉孩童:“养牛啊可不单单是放牛,要吃的苦很多很多,三伏天再热,你都要戴着草笠把牛送出去,而下雨天雨水再大,你都要披着蓑衣出来给牛儿割草,到了隆冬时,手都冻得展不开,也还要给它织件牛衣莫叫它冻病了。它长大了,你也长大了,都能为家里做事,可这些苦你能吃得了吗?”
本不指望这孩童能明白的,可孩子却也认真点点头,告诉有勋,我晓得,爹告诉我,往后家和田业就全在这里。
“好,那就好,你跟着你爹学,早日当上这远近最好的牛把式。”有勋夸赞鼓励这孩童番,再看着他屁颠颠地牵着同样屁颠颠地小母牛,朝着罗庵那头的村落走去。
高有勋继续坐在马鞍上,看着孩子和牛走远。
附近的村落和耕田开始慢慢恢复生机活力,冬麦被抢种了下去,还有批自江淮运来的旱稻种籽也一样被分配出来田地,这倒是鱼台知县班正清的手腕咯,他打两广来的,那边的乡里既种水稻也种旱稻,班知县觉得,归德府与兖州府当地气候更为寒冷,像桃园塞那样修筑精密的灌溉系统很难轻松复制。于是班正清索性引入了旱稻,现在种下,到了年末降雪前应该可以收获,并且旱稻更加耐寒耐瘠。
复生的罗庵旗号下的农民,成群结队地呆在广袤的地头,挥动农具修整着田畴,原本被洪灾和饥荒湮没不清的混沌地面的界限,硬是被他们精巧地切割出一块块来,高有勋希望,到年末和来年时,绿色和金黄色会覆盖上去,大家能收获继续生活下去所需的谷米。
罗庵的棉庄大多是因地取材,有的占了原本的土地祠,有的则是宗祠,这些祠堂在去年都塌毁得七七八八,且十有六七再也受不到原本居民的香火供奉啦,罗庵信众们简单地将其修补修补,就挂出了勋祖所撰的匾额:“想要发,种棉花;
若要富,织棉布。”
说是匾额,其实就是面粗糙的木板,上面用墨草草写就,倒别有番粗粝的风味。
棉田在合宜的地带也被开辟出来,棉花虽然经济价值很高,但却不容易伺弄,必须要投入大量而密集的精力,田土要深翻,种籽要均匀点种,棉苗需要灌水需要打尖需要整枝,将来棉花是靠吸饱了土地的血和人的汗水才能白得耀眼的。
一堵土墙,还有一棵在洪灾里都没有倒下的大树,墙头和歪曲的树冠相连,在日头下投了片阴凉,农忙后的信众们都聚坐在那,围在位胡须花白的弹弦索的老瞎子那听曲解闷。
这老瞎子不知哪里来的,听他自己说年轻时也是大城邑里远近闻名的好手,多少大官人花重金要听他弹曲,可而今却沦落到这般境地,端的是天运无常,这让他的容貌和嗓音自带几分沧桑悲苦,只听他拨了几下弦,胳膊上挂着的油纸封的片纸晃动,铿尔铿尔,张嘴就唱出来:“寝氛流灾何啊何惨苦哇,芒古一带哇,无禾谷啊无禾谷啊!
村民尽炊仓箱空也,十家九家食无粟。
茫茫群向柘鹿走哇!
——匍匐啊难行我卧在道边,眼见那,眼见那半城馁鬼弃幽谷啊,死者已弃那生者行啊,儿女又遗中途哭——哭哇!”
唱到这个「哭」时,老瞎子的嗓音已是种苍凉干哑的嘶吼,睁着他全是白色的眼瞳,让周围的信众都低下头,擦着泪,这种流亡逃荒的情景他们全都见过甚至全都亲历过,想起死掉的乡亲,他们只有哭啊。
“多亏那勋祖,还有钟乌台呀!
各
骑那一马过江河,来至这荒漠漠的活地狱啊,好告诉诸位你莫心焦啊,死者我来替你等葬,活者我来给你等养哇,耕牛我买来发给你等永存永存在这民间......到如今,是天也翻地也覆,时雨润,水盈盈,节候至,及时耕。东作莫辞那莫辞那辛苦力啊,西郊到底啊到底啊好收成......勋祖恩,钟爷德,记心间,供殿头,瞎子我见你不着,只盼你俩能说一句话叫我听着啊......”
这老瞎子真的是见不着的,可听他唱的信众农人们却都能见着的,这棵大树坡下的道路上,高有勋满面满身的灰尘,原本正要打马而过,听到这曲子,便也驻足来听。
信众纷纷回身,搁下农具,对着有勋拜舞不止。
高有勋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于是瞎子还在继续弹,“听这些伤心话作甚?大伙儿农作,天又热,本来就乏,唱些攒劲的,你年轻时弹给那些官人们听的,也唱给咱们来听!”有勋对那老瞎子喊道。
瞎子还当是某个农人叫嚷,就沉下脸皮,说恩德二字,是立命做人的根底,我唱这些,是叫你等莫要忘却。否则死后是要沦去畜生道的,这样吧,我也唱完咯,你们要听攒劲的,那我就唱,这里没小童和妇人在吧!
“没,没在!”有人笑着起哄道,人群里个别的农妇都红着脸,骂了两声,就识趣地拖着不得其解的小孩儿跑开了。
于是瞎子变了调,重新开口唱起来:“嫖小娘须拣个大脚个嫖,行来爽宕又风骚!
冬天软柔柔腿上能着肉,夏天蒲扇两肩摇!”
这下大家都忘却悲苦,纵身大笑起来,年轻的后生还有些不好意思,年老的都咧开缺牙的嘴巴眯起眼。
“笑吧,笑吧,还是笑好。”高有勋对着欢笑的人群看了眼,趁他们没注意,打了两鞭子,在马背上跌宕起来,向济宁府而去。
济宁的商馆果然挂着郑国泰行辕的牌子,高有勋很轻松地就找到了。
而郑国泰如他所料,还呆在里面呢,屋廊间来回走的有青楼的花魁,也有伶俐的小官,看来郑指挥使大人是兼修的,全不耽搁。
“有勋,水鸟翠羽的事情,你晓得了罢!”见高有勋进来,郑国泰威猛地坐着,双手撑着大腿,眉目凛然。
“晓得了,我一接到令牌,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听用。”
“咳!”郑国泰叹口气,举起手,在自己额头摸了两下,看起来很有苦衷。
高有勋会意,便挨着他坐下,问郑帅是否有什么关窍要交代的。
郑国泰则反问他,依你看,想要找到水鸟翠羽的线索,该怎地办呢。
高有勋说:“这水鸟翠羽,多是点缀在贵人袍服和头饰上的,说是价钱不菲,主要还是采集起来太难,现在成箱在瓜洲渡失窃,凶犯将其散开来售卖,等我们找到店铺追查,早不知转手多少遭了。何况翠羽多是妇人所用,锦衣卫也不好闯入深闺里去搜啊。”
“那你说这案该怎地处分呢?”听有勋这般说,郑国泰晓得破案希望是极其渺茫的。
“宫中万岁爷又是甚么想法?”这下轮到有勋反问郑国泰。
郑国泰便低声说:“皇贵妃娘娘只叫我们把事做得堂皇漂亮些,至于万岁爷,那定然很是纠结。”
高有勋顿时懂了,郑贵妃只要名声,而万历还是痛惜丢失的翠羽啊。
思忖下后,高有勋靠近,低微地建议郑国泰:“左不过楚人失弓楚人得之的故事。”
“楚甚么?”郑国泰的文化水平连有勋都不如。
有勋就略微解释了番,郑国泰总算是明白。
“就说本就没有征翠羽,以后也不打算征了。”
“可惯例每年宫中都是征的啊,是孙隆孙老公的职责。”
“这不是皇贵妃娘娘体恤民间疾苦,谏言万岁爷别征了嘛。”高有勋一说,郑国泰就被点醒。
这样宣扬的话,郑贵妃算是大气了,肯定是要进闺范行列的。但万历却还是心痛银子,这批翠羽可值得二三万两银钱呢。
“得给万岁爷爷补上这个窟窿才行。”高有勋的意思,翠羽本身万历其实也用不到。但相对应的银子却算是欠给万历了。
谁欠万历的?
就是倒霉的高淮咯,你搞了支税军来护送翠羽,现在这笔债不归你来背负还要归谁?
“烦劳郑帅去请皇贵妃娘娘给那高淮,在万岁面前求求情,别把他打死咯,就算打死也打不出损掉的银钱来,留着有用之躯,把亏欠补齐才是正事。”
这话说得郑国泰频频点头,这位指挥使就说:“免征翠羽的体面,是万岁爷和皇贵妃娘娘的体面;可追案的钩子,是我们锦衣卫的钩子,有了这把钩子,到江南去走一遭,钩出个二万三万两的银子倒也不难,这差事就让高淮去办。”
郑的意思,万历和郑梦境可以不计较,可以高风亮节,可以宽容为怀,可为免得万历哪天晚上因心疼银子对我
俩下重手,这案子还是要追的,不过不以抓捕凶犯为要,而是要以追回和失窃翠羽相当的银钱为要。
追回也简单,郑国泰和高有勋商定,叫高淮领税军还有一批锦衣卫,下江南办案,随便栽赃个富户,勒索下就好,“江南那群致仕的做买卖的都有钱得很,十万两家赀也只堪中流,五十万一百万两的家赀没有百家也有五十家,这群人也吃饱了吃撑了,有的都胀昏头咯,回流些还给万岁爷和国家也是应有之义。”郑国泰搓着手,侃侃而谈。
别说二三万两,哪怕是十万两,高淮都能轻松给爆出来。
二人还合计,再给坐镇杭州西湖的司礼监孙隆去一封信,要他再找出背锅的出来打一顿就好。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随后郑国泰就对高有勋说,既然如此,就别要扰乱民间了,去告诉新建伯,不用再追什么坝贼余党,可以收兵回府啦。
“不知新建伯现在何处啊?”高有勋问。
他心底还想,王承勋这个软脓咂血的,这时多半就呆在济宁府,甚至停在徐州,等着我来斡旋调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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