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221节
“你且不要说,我先问你,那小西摄津守(小西行长)为何要伪造谢罪章?”高有勋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眼见没法继续瞒,内藤如安便说出了「堺」这个地名。
堺,是日本最大的贸易港口都市,处在摄津、和泉、河内三国的交界处,依靠着海洋贸易而繁盛起来,原本这座都市是以商人联合会议的形式维持自治的。但当日本进入到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的年代后,统一趋势急剧增快,堺的自治权力便不免被蚕食侵吞。
织田信长那时因戎马倥偬,便只是叫堺给他承担军费,地面还是允许这里的商人搞自治的。
可到了丰臣秀吉取得天下后,统治中心便设在堺北面的大阪城。于是堺的地位就很是尴尬,风传丰臣秀吉着手撤销堺,拆毁填平这座商业城市,要将海外的贸易权力收归到丰臣家族的手里。
在这点上,内藤如安应当没有说谎。
因石田三成曾告诉过有勋,秀吉最大的梦想,就是构筑以他为中核的环日本朝贡贸易圈。
更别说前些年,执掌堺的茶人领袖千利休被
秀吉勒令切腹的惨案了。
千利休为何落得如此悲惨结局,众说纷纭,可不得不承认,他和秀吉这对昔日亲密的茶友之所以反目,和秀吉不断压迫堺的贸易权是分不开的。
更何况,千利休明里暗里都反对秀吉出兵朝鲜。
因为这场战争无论胜利还是失败,都对堺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军需物资的生意往西,都转移去了长崎、对马。
若是秀吉真的征服朝鲜,贸易中心只会进一步西移。
若是秀吉陷于僵局,八成也要杀鸡取卵,强逼堺提供军费,直到堺支撑不住为止。
“太阁殿下虽没有真的给大明皇帝上谢罪表,可在先前接待大明天使时却提过,要请来金印勘合。”内藤如安说道。
金印便是「日本国王之印」,此乃室町幕府足利义满故事,秀吉不过循规蹈矩,要大明为他统治日本背书而已。
勘合就是要重开中日的勘合贸易,可贸易总是有限制的,丰臣秀吉的想法是既然大明的勘合归我处分,我想丰臣家的船去给给船颁发朱印,想哪家大名的船去就颁发黑印,可要是朱印和黑印都没有的话......
“那便是倭寇?”高有勋问。
“对,当年足利义满将军取得金印勘合后,立刻弹压处死了批倭寇,实际哪有甚么倭寇啊?在你们大明朝就是海商,在我们日本也是海商。只不过一旦二国君主达成共识的话,不在各自中枢管制内的海商就全成了倭寇,明要杀,日本这头也要杀。”内藤如安喊道,一旦金印勘合到手,秀吉就能名正言顺地对堺下手。
怪不得,高有勋拾起那关白谢罪章再一看,里面写道:“......今差一将小西飞弹守,陈布赤心,冀得天朝龙章恩赐,以为日本镇国恩荣。”
一者,将飞驒守错写作飞弹守,确系国人伪造无疑。
二者,奏章里日方只要「天朝龙章」的恩赐,却不提勘合,也能见是堺的人物在内捣鬼。
至于小西行长为何参与进来?
按内藤如安的说法,小西行长他爹本就是堺的豪商,行长的家臣团也多是堺出身,自然和堺是休戚与共的关系,内心对秀吉打压堺也多有不满。
再者,小西行长对高丽之阵也是腹诽甚重。毕竟平壤之战他的家臣团毁掉差不多三分之二,现在只能吸纳朝鲜的假倭来恢复元气。而此刻堺那边的商会又为行长的领地和家臣团重建注入颇多的援助金......所以小西行长索性联手沈惟敬,“这场无意义的战争赶快结束,日本人退回日本,朝鲜复国,堺还能保住贸易中心的地位。”
“这份谢罪章我暂且按下不报。”最终高有勋的答复叫内藤如安和张大膳都松了口气。
但高有勋却不仅仅是要卖人情那么简单,下句话他对如安说的便是:“我要消弭你国擅自进攻晋州城,你国大将为谁,可为我牵线搭桥,这也是兵部石老爷的意思。”
你欠我一过错,我要你用一功劳来换,很是公平。
内藤如安就交代说:“晋州之战,沈惟敬沈老爷已有书信来报,说是朝鲜在晋州的大将郭再佑,不遵大明同日本间的和议,屡屡杀我方出城刈草运粮的士卒。于是太阁要问责郭再佑,便以备前宰相为大将,治部少辅为监军,杀去那晋州城,兴师问罪。”
备前宰相,就是领国在备前的宇喜多秀家,他的官位是参议,日本俗称为宰相。
治部少辅,高有勋熟悉,就是石田三成。
高有勋便问,你家督摄津守可与那备前宰相有交情。
“家督曾就是宇喜多的家臣啊。”内藤如安说,那确有香火情分。
原来,小西行长还曾有个干爹养父叫「源六」,在备前的吴服屋里当「手代」,吴服就是和服,手代类似经理,后来行长经常到干爹这里来进货卖货,就被当时备前的宇喜多直家瞧中了,拔擢他当了自己身边的武士,后来秀吉攻打三木城时与宇喜多家结盟,小西行长担任交涉的使者去见秀吉,又被秀吉给瞧中了,便又开始侍奉丰臣氏。
“叫你家督劝备前宰相退兵,我来保障封贡成功,若何?”高有勋心想既然有这层关系那就好办了,可谓我在必定成功啊。
内藤如安还满脸犹豫,可高有勋却说,刀都要砍到脖子,你等尚不知死,还在徘徊逡巡,岂不知我这是在救大家吗!
这一嗓子,顿叫内藤如安和张大膳从懵懂里醒来,连连说性命全在高老爷手里,我等愿马首是瞻。
高有勋便收起「关白谢罪章」,说此伪章由我代管,你等切莫再声张,快去准备。
从会同馆出来时尚在黎明时分,高有勋骑在马上,径自朝沈一贯的寓所而去。
第95章就地打滚
听闻新晋锦衣卫指挥同知高有勋来访,刚刚起床的沈一贯还是颇为惊讶的。虽然他先前就同对方相识,可这番相见,到底是坦诚交流,还是别有所图,沈一贯可不敢妄下定
论,于是当掌家问他是否要便服见客,「取我的冠带来」,沈一贯说道。
“恭喜四明相公,贺喜四明相公。”高有勋进来后,搞得自己和乡试后报喜信的小吏似的,冲着正襟危坐的沈一贯就抱拳。
这言辞,和他在虞城县见沈鲤一模一样。
素日里沈一贯见高有勋,那显得轻松的是沈。
可这次的深夜密会,显得轻松的却是高。
“高缇帅......这,何喜之有啊?”沈一贯摊手,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马上吏部廷推的第三份名单就要下来,高某知四明相公您白麻宣下在即,特来祝贺。”
“高缇帅这话的意思,莫非是看过名单。若是看过,私相授受,就不怕被人弹劾为内外勾串吗?”
“无妨无妨,明眼人不用看第三份,光是看第一份和第二份就能看得,沈四明和沈归德那是铁板钉钉的,拔都拔不下来。”
听高有勋把自己和沈鲤列在一起,沈一贯的面色不由得沉下来,而后笑笑,摸着胡须说,若高缇帅有事沈某能帮得上忙的,直说无碍,你我无须客套。
“唉呀......那我就直说了啊。”高有勋啧了数声,搓了搓手,“这啊,太仓相公本来许我件事,可惜还未兑现,太仓相公便辞职归去故里,我这事啊就被悬了起来,上不得天也落不下地的,实在是焦躁无依啊。”
那头高有勋就继续直说,四明相公入阁在即,可否在秋闱春闱时照拂舍弟的举业呢。
“......”沈一贯本来就是客套客套,谁料到高有勋居然来真的。
二人对视了番。
沈一贯忽地大笑起来,然后反问高有勋:“这事岂不是该去问兰溪相公(赵志皋)吗?他马上可是内阁首辅,沈某就算入阁,那也只是个次辅,和那庙中木偶差不多,高缇帅虽有香火,恨沈某却无灵验啊。”
“千金易求,情义难得啊。舍弟春游时,四明相公曾赠他程文墨卷,岂不是有心在舍弟身上?叫我去寻兰溪相公的门路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我怕虚掷了四明相公您的一番好心好意。高某虽是武夫粗人,可也晓得这举人到进士,再到庶吉士。就算是阁老们的门生,你若钟意舍弟,难道就不想当舍弟的座师?”
“有时候啊,这座师与门生间也未必能同船到底,说不准还要分道扬镳呢,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罢了,只怕还会反目成仇。”沈一贯沉吟道,实则是话中有话。
“四明相公教训的对,这志同道合啊。就算是仇人也能勠力同心,这若是道不同啊,就算是骨肉也会形同陌路。”
“那不知高缇帅的道,是甚么。”沈一贯试探道。
高有勋踱步至客堂的罗汉榻前,略看了看沈一贯悬挂的书画,便回答说:“前番去兖州、归德赈灾,见得灾民流离惨状,不禁想到,这治黄治淮,到底缺甚么?以愚见,天下独缺位巨臣,该巨臣能集全国的人、财,做得一根巨钓竿,在沧浪怒涛下能钓得神鳌,再将神鳌送去治理黄河。”
“高缇帅你趁夜来寻我,一边叫我作科举弊案,好叫令弟一路高中,可话头一转,却又大谈天下抱负,莫不是在戏耍沈某?”沈一贯说到这,只觉得有勋言语跳脱轻佻,脸上已有几分怒色。
高有勋却说,这二者间不冲突,我就是看出四明相公有跃为巨臣的潜质,才希冀舍弟能当上相公您的门生。
“你也读过心斋先生和夫山先生的文章,否则怎地说出巨臣之说来?”沈一贯问。
心斋先生是王艮,夫山先生则是何心隐,这二位同属泰州学派。
而提出巨臣之说的,则是何心隐的老师颜均颜山农。
“昔日张太岳相公杀何心隐,禁毁天下书院时,家父偶得心学诸先生的大作,高某在乡里时做过皂吏,些许识得几个字,拜读过心斋、夫山、山农、大洲(赵贞吉)、近溪(罗汝芳)等先生的学问,越读越觉得奥妙无穷。”高有勋再次九真一假地诌起来。
沈一贯就问,这几位先生的大作,缇帅约莫读得几分呢。
“二三分,其余的过分深奥,不得解。”
“只读二三分便从泗州吏做到了三品同知,要是让缇帅你读全了,岂不是?”
“命中注定高某读不懂其余的七八分。”高有勋急忙接过来。
沈一贯就问,这颜山农所谓的巨臣说,是山农先生在《急救溺世方》中的言辞,恰如书题,说这天下如同溺水般越溺越深,亟需救命,「今天下四十余年,上下征利,交肆搏激,刑罚灭法,溢入苛烈。赋税力役,科竭蔀屋。逐溺邦本,颠覆生业」,以至——“触变天地,灾异趵突。水旱相仍,达倭长驱。战陈不息,杀劫无厌。海宇十室,九似悬磬。圩野老稚,大半啼饥!”
说完这些后,沈一贯就又问有勋:“那以缇帅的看法,山农先生所说的溺世,四十余年来,到底指嘉靖年呢,还是指隆庆年呢?”
“据我所知
,山农先生尚在世间,他所说的溺世,既指嘉隆,更可指万历年。”
“高缇帅你好大的胆子,敢指斥乘舆!”沈一贯故意作色。
“难道四明相公认为,这溺世已得救?”高有勋不慌不忙。
“如若得救,山农先生又何必开方子呢。”沈一贯叹口气,算是默认了有勋的言论。随即他举起手指,要高有勋将颜山农给这溺世开的药方给说出来,“缇帅啊,你所读的二三分里,该有这段罢。”
高有勋就说,我读过,山农先生要的是,须得「一仁天下之巨臣」。
“然后呢?”
“此巨臣能知散藏四方的闲储之银,而这些银子。不是取自官员的赃罚,也不是取自百姓的聚敛,也不是矿山里开采出来的,知晓银钱的藏处后,巨臣便秘密禀告帝君,叫帝君诚心悦信他,委托他前去采取,三月五月后,便能积得亿万两白银,聚集在帝君朝廷之中,自此国需、边饷、臣工胥吏、王侯百姓用度无所不足。”
听高有勋说到此,沈一贯耸着背笑起来,不过也没说什么,而是叫高有勋继续说下去。
“巨臣采取足够亿万银钱后,便能蠲免天下三年贡赋,大苏民困,而后再洗牢清狱,恩赦一切,使得全天下的匹夫匹妇都能沐浴尧舜之泽,覆盆冤号者都能跳跃再生,这般不劳不费,黎民将富且庶。”
“再下来呢?”
“再广搜全天下有官位和无官位的,学、德、智、仁堪称贤能者,取聘来京,让他们将那大学大道,播撒四方,改易人心。山农先生的巨臣之说,是所谓四大,一所谓大赍足民食,二所谓大赦造民命,三所谓大遂聚民欲,四所谓大教复民性。”
此刻,沈一贯将手举起来,示意高有勋不必再说下来。随即转过身来,用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自己:“沈某狂妄,怎地觉得山农先生的这番巨臣之说,有似未开蒙的放牛童,幼稚非常呢?”
眼见高有勋不说话,沈一贯嘴角冷笑两下:“这巨臣如何能见到非官非民非矿又能散落天下的闲银,还能采取聚集亿万?若是叫沈某这般去对圣朝天子说,怕不是当即就要被治个欺君之罪。”
原本沈一贯是要刁难高有勋的,可他也没料到,有勋却也仰面笑起来:“颜山农先生可是给胡宗宪、俞大猷二位出谋划策,数次大败倭寇的儒侠,岂是放牛童之辈的见识?如若四明相公觉得他幼稚,为何不想想这其间是否别有玄机呢?”
这话倒是让沈一愣,就请教有勋说如何解开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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