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30节
刚到关,果然就见到数十裹着头巾手持兵杖的,竖起面旗帜,上书几个大字,「泗州义勇乡兵」,把守在钞关那里。
“这是你们泗州卫的兵吗?”高有勋问旁边押船的小旗道。
“小五叔,这不是的,这是乡兵,怕是士绅们拉起来的。”小旗而后表示我们
泗州卫的职责只有三个,一个是每年护漕,一个是陵卫即保护皇明祖陵,还有个便是必要时抽调人手去警护南京,譬如嘉靖年泗州卫就曾被抽两百人去南京轮班警戒倭寇。
除开这三个责任,你泗州如何,和我泗州卫没任何关系。
泗州只要按时按量给泗州卫旗军月粮便好。
原本临淮钞关是归州衙管的,可已鸠占鹊巢,常三省等乡绅组织的火夫和枪夫占了这里,并扣留了艘从盱眙县来卖粮的商船,高有勋看得真切,押船的米商和船夫被蛮横地扯下船,还被上了枷,哭嚎着,问你们是谁,怎地乱抓人。
“奸商哄抬米价,该杀!”这群乡兵怒斥道,为首的掏出铁索直接在枷上一扣,扯起米商船夫一串人,说牵去永济仓关押起来。
看起来乡兵已把永济仓的监场改为临时监狱。至于满载米粮的船,也被当即扣押,一些乡兵推来独轮车,拉走上面的粮食。
又是把持钞关,又是私设监狱,毫无疑问泗州的乡绅正在侵夺原本属于官府的权力。
若是刚才高有勋的百料船冒冒失失进了钞关,怕也是这样的结局,南京兵部勘合在这场合下已沦为废纸。
当乡兵们再见到哨船时,也准备强行截停,船上的小旗军官傲慢地举起了腰牌,上面刻着泗州卫的字样,对乡兵有很强的震慑力,这群火夫、抢夫害怕惹怒驻军,不敢拦截,只能放「一颗印」过去。
泗州卫署背面坡子下的水边,一颗印靠过去,百户庄铭带着几个兵丁守在那,见到满船载着的米谷,是喜笑颜开。
泗州这时节,不出半个月,一袋米便能换个大姑娘,或是五亩田。
“你就是高小五叔,你有买米的门路?”等高有勋上岸,庄百户一把拧住他的手腕,问。
高有勋决心搏一搏,索性对庄铭说:“不但有,还是万石米谷的门路,只不过缺船。”
庄百户就把高有勋拉到草丛里蹲下来,其余兵丁忙着甩开毡布,把哨船给遮起来。
“我得了讯,守陵太监蒙老公叫咱们卫调拨一百艘漕船出来,运各处东西给他修祖陵用,谁让咱们是陵卫呢。”
高有勋一下就听出弦外之音:“蒙老公不肯出粮?”
庄百户颔首,狠狠向两腿间啐了口痰。
“可泗州永济仓也被淹了,这几千旗军兄弟的月粮可怎么办,连带家人都要饿肚子。”高有勋故作关心。
“不如这样,小五叔......”
卫署里,气恼万分的指挥使王畿正在那里怒骂,一骂马尚絧居然厚颜过来向他泗州卫支借屯田粮,二骂守陵蒙老公无耻地来要漕船还不肯出粮。
庄铭告了门,引高有勋进来。
“你要用漕船去买粮运粮?”片刻后,王畿很是讶异。
“对。泗州卫现在再向泗州索月粮也是索不到的。若是泗州的百姓逃完了死光了,那泗州卫的旗军以后的月粮又能向谁去领呢?卫帅大人,须知当下救泗州就是在救泗州卫,军民一家亲,不应势同水火才是。”
王畿沉吟了下,就对高有勋说,你讲的也算有几分道理,其实之前马尚絧来,温言几句,也没什么是不能商量的,大家军民一场,在泗州也共处了几百年啦。可难就难在,漕船去买米的银钱谁出,还有蒙老公那边该怎么交代。
“卫帅,咱泗州卫有漕船二百六十艘,前面大水沉了十二艘,坏了二十艘,可其余的仍然可用,不妨按「天」、「地」、「玄」、「黄」四字号编组,前两号去买米运粮,后两号去给蒙老公运砖木瓦料,船只插上咱卫的令旗,哪个又敢阻扰?”庄铭即刻拿了主意。
“最紧要的关节处不在这,你能想到我还能想不到?”王畿翻了翻眼。
“那是,卫帅英明,还请明示这关节到底在哪。”庄铭在心底骂了句臭屄养的,可表面还得恭恭敬敬。
高有勋已猜到:
盱眙县县令吴万全手里有粮,那祖陵的蒙老公还有乡绅代表常三省手里也有粮,大家都准备拿粮食来换自己急迫所需的东西,吴要官印,蒙公公谋财,常三省要出口恶气推翻潘季训的治河方略,只要有第四方来泗州投粮,就等于同时得罪这三方,且这三方还都不好惹,泗州卫的王畿应该是有所忌惮的。
“卫帅,不妨将玄、黄二字号的船只租借给泗州,一切后果都由我泗州来承担,买米的银钱也由我泗州来筹措,船只运米来,三成无偿归泗州卫,这样各方面也都好交待。”高有勋又出了主意。
“那行,不过我还附上个条件,那便是你回去叫那汪一右和马尚絧亲笔盖印,这月的月粮泗州州衙必须发给卫署,就算暂且不发,那也是欠着的,永济仓但凡有三万石粮,那就得是泗州卫的,天皇老子、泰山奶奶都动不得。你要是做不到,这番话就当白扯了,船是一艘都没有的。”说完,王畿就挥挥手,把高有勋给打发出了卫署。
于是高有勋又跑到泗州
永泰门下,这里灾民窝棚和衙署的木栅杂然相处,支起的数口大锅里面滚着水,可却浮不起半点粮,灾民只能从湿木头上刮菌子,或是在野外采些菜叶来煮熟充饥。
刚到,高有勋就见到弟弟有爵站在块水洼边,饿得摇摇晃晃的,见到二哥来了,不敢说什么,就无声地咧嘴哭。
高有勋恨不得立刻就把火食船里载着的粮分掉。可一来害怕遭意外遭黑手,二来那些粮食也是杯水车薪,就只能抱抱有爵,说放心,马上就有吃食,“爹呢?”
“跟着州同大人去常府,向士绅借粮去。”亲戚高松坐在高有勋那架衣柜旁,有气无力地说,接着他就直勾勾看着高有勋,很是让人害怕地说了句,“小五叔啊,要是再不来赈灾的粮食,那就可离吃人不远了......”
一听这话,高有勋便想起六月初六那晚。在魁星楼吃席时,人们争着嚼食糖人面人的可怖景象。
“我死了,被人吃。人死了,我来吃。”高松舔舔嘴唇,看看有勋,又看看有爵。
高有勋不由自主地将有爵搂得更紧。
而高松又看着卧在地上的丁勿用,大约又畅想着怎么吃猫肉才好。
猛然一阵骚动,大家都循声扭头。
“爹.....”高有勋瞪大眼,看到高祖辉是躺在担架上,被其他人给抬回来的,手搁在面门上,指缝里还渗着血呢。
而泗州同知马尚絧羞愤地用衣袖挡着脸,圆领被撕破了一大块,靴子和裤子上全是泥土。
“爹!这是怎地?”高有勋赶紧扑过去,有爵则直接吓得哭出声。
高祖辉已说不出话来,陪着马州同的典吏马杰五说,他们一行先去华家沟,向常三省借粮食,因常和其他乡绅在那里自立处「赈灾局」,竖着旗杆,盖起了粥厂,去吃粥的都得编入赈灾局的厢户里当乡兵,得知他们来意后,常三省倒也客气,可粮食却是一粒不肯借,说泗州州衙的事,自己等凤阳巡抚的结果吧,我们这些衣冠缙绅自救还余力不足呢。
正争执间,粥厂外面就闹将起来。
蒙老公的干儿子鲍大隆、曾平分领着百多名凶神恶煞的打行子弟,拿着常惠的田契,趁乱来向常府索田。
常府和其他赈灾局的乡绅也不是好惹的,“给我把这群土棍给打走,全算我的!”常三省一声令下,数十家奴、枪夫涌出,和鲍、曾两人对骂。
“蒙老公办事,谁人敢激噪?”鲍大隆不耐烦,叫起来,一个打行的会意,撩起一脚,剑州知州韩应聘的长随韩大锦的阴囊当即被踢中,滚在地上惨嚎——两面当即就对打起来,有勋啊,你爹起初还要劝架,对鲍大隆说,我和你还是旧相识呢,结果避让不及,被杆秤钩子打破了头,连马州同也挂了彩。
那鲍大隆还指着高五叔恶狠狠地说,现在田都被水淹了,以前你帮我造册的不算,那五十两银子迟早叫你还回来!
正说话时,泗州小北门外的地界,蒙老公另外个干儿子「伍都要」也领着数十打行子弟,在那里立下「阵仗营盘」,称皇明祖陵被淹,现在蒙老公要点集两千民夫去修,工食银?那当然分厘是没有的。
这群打行恶子弟接着就在附近抓灾民,敲诈勒索,还声称要给蒙老公「创立田庄」,插立个封堆,就强行说四周全部的田地都是空闲、抛荒、水洼、退滩的无主土地,本来的田主去说道理,反遭殴打,被逼将自家的田「投充」给蒙老公的皇庄陵田。
唉,洪灾后的泗州,再也不是赛神会上那怡然自乐、富庶安泰的淮滨都会了,而迅速地失序、失格,化为炼狱。
夜晚的月亮升起来,躺在担架上的高祖辉,头被有勋用布简单包扎了下,露出只眼,瞪着高有勋,嘴里说:“饿啊.....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关......有封不晓得在贡院里考得如何......有爵也在饿肚子罢......你去五河县事办得怎样。”
“弄到船粮食。”高有勋贴着爹的耳朵,低声说。
高祖辉的眼睛有了光:“抬,抬我起来,我们全家出西门,走,走!”
爹也要逃行。
只要有粮有船,漂到哪里都能安家。
“去清江浦,投你,你堂兄庭柯。”高祖辉用尽力气,揪住高有勋的衣领。
“爹,要是你半路熬不住,怎办?”
“我熬不住,就直接扔我进淮水,省却麻烦,将来你出息了,再给我立个坟茔不迟,有勋......家里就全仗着你了,这泗州一刻都不能留下,我去哪死不打紧,可你和有爵只有离了泗州才能活。”
高有勋的袖子扯开了,露着的小臂上,红色的蛇纹在黑夜里也是赫然可见,他想了想,犹豫了下,就准备伸手扶起爹,趁下半夜,带着家人一起逃行。
“不行,我和江二先生可是有约定的......或者,把华玮也带着,到时交给江二便是。”
于是高有勋点点头,说爹,那我
去准备。
结果高祖辉一骨碌坐起来,说我帮你一起拾掇。
高有勋大惊,问你没事吧爹。
高祖辉扯下那块布,说没事没事,额头吃了一钩子。但只是皮外伤,你愿接过家里的担子,我就什么伤病都好了,去清江浦投你庭柯堂兄,在淮安府咱父子俩照样能混得风生水起。
就在这时,永泰门城头望哨的晃晃火把,便对下面伸出头,叫到:“李四爷,是四爷,从淮安府归来了!”
泗州吏目李元嗣乘船归来,不过知州汪一右却没了人影。
“汪守令到了淮安府,径自去漕院(总督漕运衙门)理刑分司衙门的监牢里一进,一蹲,就说自己是来请罪的。”李元嗣对着涌来的饥饿人群,挑起大拇指夸赞着汪一右。
关键时刻,汪知州靠得住,他直接「自投罗网」,大惊失色的漕抚舒应龙来监牢里见他,已脱去补子的汪知州就说出两个不情之请:
一、拨粮赈灾;
二、免去泗州未来三年的任何催征。
不过很显然,汪知州也没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漕院上。
李元嗣乘船,又去了总河衙门所在的济宁府,见到潘季驯。
第38章铺垫银
听说泗州和祖陵被淹的惨状,潘司空痛心疾首,当即就答应说:
淮安、徐州的粮仓早就折银了,储粮非常有限,另外两座大仓所在处,临清和德州倒是有很多米谷,各自不下五十万石,我即刻向皇上奏请,各自调拨十五万石,分别救济泗州,还有高(邮)、宝(应)的百姓,邵公堤溃决的是是非非不必说,皇上自有公断,当下救人要紧,高、宝段的漕河已被冲毁。但不碍泗州的事,泗州自有淮水和洪泽连通淮安府,现在最棘手的便是船。
原来,总河和总漕衙门所有的数千漕船起粮。如今多在通州地界,急切转不回来,潘司空还得发院贴去调拨。
十五万石,十五万石!
掺掺水、加加菜,煮成粥,足够灾民撑过这个冬天,并且补种冬麦了!
而李元嗣则想,泗州以前是船运要地,怎么也能搞到些船,两头并进,能运多少粮食就运多少粮食,救急要紧。
于是乎,李元嗣就快马,不,快船加楫地赶了回来,告诉大家别绝望别放弃。
就在大家不分官吏民,都发出欢腾之声时,高有勋喊:“央请马州同落笔,写份帖子,我带去泗州营卫署,向泗州卫借船!”
凌晨时分,有些睡眼惺忪的泗州指挥使王畿坐在卫署堂上,庄铭、张仰明等百户、总旗分列左右,高有勋按照规矩跪拜其下,递上泗州州同的帖:“卫帅,只要泗州卫能出船,十五万石粮就能运到泗州城来,军民便都能获救啊卫帅。”
接过帖子读了两遍的王畿,想了想,最终点下头来:“这十五万石,泗州卫要留四万石,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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