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333节

　郑梦境的心性，确实就是北京市井家女儿的，有勋的这番话对她的诱惑真的很大，可问题还在于，赈灾乏银啊。就算你高有勋在朝鲜立下莫大功勋，避免朝廷继续对朝鲜这个无底洞烧银子，但财政依旧还是枯竭的。

　“可先将大工银协济救赈银。”高有勋说，先赈灾，再修皇宫。

　郑贵妃愕然，而后立说不可不可，岂能如此，陛下那边绝不会答应的。

　“娘娘，大工是以四年为期不是？每年加派七十五万两白银不是？”

　“是也。”

　“依臣观之，这西六宫的大工也就一年完工，所费四五十万金足矣。”

　郑贵妃的脸一沉，反问说你此言当真。

　“娘娘，方才我说了，有些事能做不能说。”高有勋意思你也别藏着掖着，大家都晓得开大工是七真三假的勾当，本质不还是你万历缺内帑银钱嘛。

　有些场面话，你不必在我面前搪塞。

　“可万岁爷已支了太仓和太仆寺的百万银两，现在你却说不开工，要去赈灾，岂不是要被群起攻之？再者，赈灾花出去的银子可是没有回头路的，到时大工又缺银子怎地处，还有万岁不愿用内帑金去赈灾，又怎地处？”

　“娘娘，还是那句话，能做不能说，就好比这闺范图说里横插一节，大工的头一年只备料，第二年招工，第三年才起修，第四年验收，只要同时在备料的话，先预支小的二三十万两去赈灾，到河南山东地界只说是万岁和娘娘的恩典，待一二年后，管叫将这二三十万两再还毕。最后，灾也赈得，宫也修得，两难自解。”

　“说得轻巧，你若是到时还不上的话。”

　“臣愿被剥皮萱草。”

　郑贵妃听到这个，简直是忍俊不禁，都甚么年代了，还当是洪武那会呢，这个也就在戏文里才能听得到，“剥你的皮有甚么好处？还不上的话，便收你一分六厘的利钱。”

　随后高有勋又说：“只要赈了灾，百姓都口颂您和万岁的恩典，哪个再敢说甚么天灾是皇上不修德不立储所致，那就狠狠地杖打谁。”和对沈一贯相似，高有勋一下又点中了郑贵妃的要害死穴。

　对啊，现在百官不就拿天灾做文章，逼宫要立储的嘛。

　那只要赈了灾，这个文章不就做不下去咯，战线就要重归均衡，还有得打。

　这下子，郑贵妃顿觉天地又宽阔起来。

　“反过来，可叫那些赈灾不力的玩忽职守的官员全都痛加修省！”

　郑贵妃点头，说可以，而后又说：“那西六宫的大工就叫你督工，如何？”

　“既是娘娘成全，有甚么做不得的。”

　此刻，郑贵妃觉得，自己毕生的争斗，也只剩万历还有高有勋等寥寥几位能帮得上忙，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趁着这机会，索性对有勋摊牌：“有勋啊，多少坎都是你帮我过来的，这份感激你我心照便是，只是你能帮得了娘娘我一时，却帮不得我一世啊。”

　“娘娘何出此言呢？娘娘已是贵极，除却有些意外小蹉跌，这天底下......”

　郑贵妃叹口气，也不装了：“你是明白人，对明白人就说明白话，我只是想叫皇三太子再去掉个字。”

　顿时，高有勋用手指在桌面横着画了个「三」，问郑贵妃是不是去掉这个字。

　郑贵妃点头。

　这还用说嘛。

　一说起来，郑贵

　妃就恨恨地说，凭什么。

　我是皇上以九嫔之礼聘到宫里来的，那王恭妃算甚么，不过个被偶尔临幸的宫人，她生的儿子就要横在我面前，民间也不带这样的罢，也就王皇后，可这还不简单，将来常洵当了皇太子，她免不得也叫「皇太后」，常洵叫我生母，叫她是嫡母，一如当今皇上的旧事。

　就凭王恭妃是慈圣太后那边的宫女？

　就凭慈圣太后自己是宫女出身，就巴望着当今皇上也要将宫女之子扶持为皇太子？

　岂有此理。

　“娘娘稍安，吃饭不能噎，走路不能跌，只要娘娘能信得过，我高有勋岂是个忘本的人呢？”高有勋表示，我现在能帮你办成事，将来自然也能，不过你得听我的安排。

　他万历当不成嘉靖，可我却未必做不得陆炳啊，不，还要比陆炳更强。

　第83章西十库的钉子

　照有勋的见解。

　嘉靖是英断之主，故而陆炳、仇鸾还有严嵩。无论锦衣卫、勋臣还是阁老，都是为他所驱使的，陆炳虽有三公兼三孤的绝世殊荣，可权力始终在嘉靖的阴影之下的。

　而万历呢，懒散平庸得很，大体属于自己不干事，也不想叫别人干事的那种，只有白银才能激起他那么点可怜的欲望和进取心。

　那么嘉靖强，陆炳就显得弱。

　万历弱的话，就显得我......一些。

　反正这边郑贵妃对有勋算是某种程度的死心塌地，她许诺说。非但大工的督工是你，马上克虏伯的封爵也全力帮你运作，我俩属于荣损与俱咯。

　不过虽说动郑贵妃没有费丁点银子，可想要封爵，这个朝堂上下还是需要打点的。

　这次进京，高有勋没有带着现银，因按照他和王士俊的约定，装满十万两的船只会在十日后抵达通州的张家湾，有勋去取便好。

　“高有勋打朝鲜凯旋不说，那全庆行都司还预先垫付了四五万两银子用来犒赏将士。非但这般，有勋还答应啊，马上会献二万两来，协济皇上的大工，连带德藩献的一万两，马上便解到。”郑贵妃肯定要开始吹万历的枕头风的。

　“好，好啊。”万历自然欢喜。

　“那这督工的事？”

　“马上就刻关防，马上就刻，交给高有勋，下面四年，专心致志地为朕把西六宫给修葺完整。”

　万历不禁慨叹，朝堂中如高有勋这般的纯臣忠臣太少，朕给了多少人名和利，可晓得回馈朕的却凤毛麟角。

　“那以陛下来看，这趟大工，能叫高有勋拿多少万两？”

　万历说，你甚么时候就替朕告诉他，四年左不得有十万两的利市，入他的腰包，百官无人能弹劾得到的。

　“谢娘娘成全，谢皇上赐予这关防大印！”没几何，高有勋捧着沉甸甸的矩形的刻着「钦差总督皇宫大工诸卫诸班军佥书关防」篆体字样的铜印，在景仁宫内是感激涕零地谢过了面前同样笑容满面的贵妃娘娘。

　“有勋啊，我来问你，这话也是给万岁爷转的，你且看这篇奏疏。”郑贵妃说着，便将其交到内侍手中，再递给高有勋。

　原来是工部的题本，且是集体会议后的结晶，高有勋数了数，关于复建西六宫，共有十八则议款，一议征逋员，一议协济，一议开事例，一议铸钱，一议分工，一议楠杉大木产在川贵湖广等处，差官采办，一议采石，一议车户，一议烧砖，一议买杉木，一议发见钱，一议稽查夫匠，一议明职掌，一议加铺户，一议会估，一议兵马并小委官贤否，一议木楂，一议停别工......

　可以说从大工的银钱来源，又到具体的备料，还有流通渠道，以及同其他工程间的协调，说得都非常详细。

　高有勋看到题本下面的署名，带头的为工部侍郎徐作，监督为御史刘景辰，想了想，就摇摇头，说不对，便问郑贵妃，实际写这题本的人物是谁呢？

　郑贵妃说我也不知道啊。

　但高有勋却太知道了，这种建设性和条理性很强的题本，绝对不是甚么尚书、侍郎的亲笔，多半是下面具体事务的诸司郎中写的，可惜姓名不列其后。

　于是高有勋就又问，工部营缮司郎中为谁。

　郑贵妃说我也不知道啊。

　“那此事便不劳烦娘娘烦神咯。”

　娘娘你就在景仁宫凉快凉快罢。

　等四年后大工竣工后，我再把你接回崭新的启祥宫。

　毕竟我才是总督大工的「高督工」。

　得了关防印信后，高有勋便能够开始备料了。

　工部还有内库，都是他需要打交道的。

　不过，在此前，有勋还有件小小的工程需要先完成。

　郑贵妃的内侍王虎笼着袖子，谨小慎微地提着灯笼，引着有勋，在黄昏时分朝着紫禁城东北角的番汉经厂的所在走去。

　皇宫北门自然是玄武门，东门自然是东华门，东北角则开了个黄瓦门，高有勋随着王虎越过这道门后，摆在眼前便是条横街，街南便是尚衣监

　的值房，街北则是司役监，再往东便是酒醋面局、内织染局、内府供用库等，再走便是那番经厂和汉经厂了，若再往前转南，横着的就是拥有朱门的司礼监，这个监而今是整个宦官机构的权利核心。

　有明以来，随着政局的起伏，内里的二十四监局的权力核心其实在不断变化的，有时是御马监，现在则是司礼监，这也标志着帝国慢慢从军事性嬗变为礼仪性。

　在高有勋的眼中，这条横街太拥挤了，光是街面上就差不多有千多名宦官走来走去，有的搬着东西，有的举着牙牌，有的则聚在一起眉飞色舞，时不时传来吆喝声、吵闹声和叫骂声，宦官间也有较为森严的服色等级，只有四品以上的才能叫太监，其下为少监，杂役级别的只能叫火者，在服色上火者挂的是乌木牌头戴的是平巾，而正六品上的中官则可以穿斗牛、飞鱼服了，腰挂牙牌，戴三山帽。至于巨珰级别的，则能腰系玉带穿蟒袍，还能在紫禁城内骑马坐轿，连外朝的部院大臣都不放在眼里。

　这条横街那头的紫禁城，宽阔、庄严、肃穆。

　这头则是宦官的世界，拥挤、热闹、喧嚣。

　“娘娘的说法，是将闺范图说印制一万册，五千册汉文，下放给各省各道的衙门，而五千册则是番文，送给外面的邦国。”王虎立在经厂门口，对有勋报着数目。

　高有勋点点头，看着王虎，意思是我晓得了。

　而后王虎则看着他，不动弹。

　“王老公，这是？”高有勋不解。

　王虎笑笑，说经厂会单独印刷十册《闺范图说》，精心包装，以后等大工完后，是要保管在六宫之中的。

　“哦，明白明白，木材、砖头还有石料甚么的叫硬装，这个叫软装。”高有勋理解了。

　而后王虎就说，故而这十册所需的特殊材料，得缇帅您的关防，还有司礼监的关防，合在一起，盖在单子上，我再拿这单子，带缇帅前往内库去领出来，这就算告成咯。

　高有勋说好。

　二人便转入司礼监，也得了关防钤印，还得了两匹马，出了钟楼和鼓楼，便往西朝着内十库奔去。尤其是内里的甲字库，是《闺范图说》典藏版所需的名贵颜料的储备仓库。

　由内府所执掌的内库，实则就是内帑的储藏地，共有十个库，甲字库、乙字库、丙字库、丁字库、戊字库为五字库，其余五库又为承运库、广盈库、广惠库、广积库还有赃罚库。在具体的职掌方面，甲字库收管的是布匹、颜料诸物，乙字库掌收衣服、衾帐、纸札等物，丙字库则是丝绵、纱线等物，丁字库是铜铁、锡香、乌木、皮革、蜡茶诸物，戊字库是毡衫、胡椒还有各种军器，广盈库储备的主要是绫罗绸缎，广积库比较有意思，除去贮藏易燃的绫罗布料外，还保存硫磺、硝石这些火药必备的原料，不晓得是如何想到这个「共存模式」的，赃罚库顾名思义，是保管赃物和罚款的，当然最搞的还属广惠库，是收支大明宝钞的，属于老字号废纸收购站，明朝大臣也曾多次提议，直接把宝钞折色为银两，可掌管内库的太监们却强烈反对，原因很简单，因广惠库的陋规规定：每入库千贯宝钞，就要缴一分垫付银。故而历代尝到甜头的太监是坚决不允许白银货币化的。

　连带着广惠库的影响，直到万历年间，甚至到明朝灭亡，两京十库依旧储藏着大批的物料，足可以装备一支庞大的军队。但这并没有甚么卵用，人心都散了，物料就只是堆物料而已。

　而这十座城西内库的遗迹，一直留存在北京城至今，便是西什库。

　到了甲字库的大门前，王虎同高有勋下了马，里面走出个司钥的内使来，是认得王虎的，两人就哥哥弟弟地寒暄了两句，又说咱们正在饮浑酒呢，哥哥要不要也来小酌一杯，哎呦，这位是皇上和娘娘派来的缇帅吧，来来来，择日不如撞日，里面吃的喝的，还有唱曲儿的都有哩。

　王虎就说实在是有公干在身，只来库里领了物料就要走。

　那司钥也不再勉强，便说随小的来罢。

　高有勋是吏员出身，很熟悉这甲字库的构造的，司钥进的正是司房，外面有两个衣衫淡薄的小火者正在糊窗户，可里面却是红光满室欢声笑语，竟然真的有少女清脆娇俏的语音唱着艳曲呢，隔着还没糊全的窗户，高有勋便将目光往里面看，那边王虎恰好挡在门处，准备与司钥领了墙上的钥匙去开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