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343节
先是各地群不肖的武举人文生员的,和土棍们勾连起来,开始视逃荒是个生财的好生意,也难怪嘛,「经商开店,怕蚀本;耕种田地,则怕遇荒年」,唯有逃荒乞讨,不须资本的,这群家伙既没有才华上进,便索性将衣冠人物的礼义廉耻给抛诸脑后,甘愿带着群灾民,当灾民的头目,驱赶裹挟着他们,出门去逃荒,算是将逃荒当做职业,往往是空手出门满载而归啊,当真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本来被钟化民安插的灾民,好不容易有了田,还得了些赈银和牲口,刚准备安顿下来,努力耕作,备战下次灾年,就图着熬过去,占下脚跟,可这些网头,便带着群土棍、图正上门来,说你的这些田亩蒙青天老父母看着,已经注入荒册内,呈报去了省宪衙门,你们压根不用栽种粮食,马上自然有赈款发给你们的。
可这写荒册的笔墨都掌控在网头和胥吏手中,上面放了赈款,也大部分落入到他们的腰包中。
这样他们犹嫌不足,网头其后为落实荒册,便要将安插好的灾民给赶走,带着他们一道朝衙门集中的城邑走,有很多灾民不肯走,希望用双手辛勤劳作换来个好的明天,结果这网头就叫土棍,趁着半夜来,若有火就放火,若有水就放水,将你好好的田给烧毁或淹没,有不服气的,朝州县衙门递状纸,可却被衙门的官吏以农忙不受理为由打出来,连个批语都不曾有,无奈下,只能被裹挟进入逃荒的队伍,再度背井离乡,而他们留下的荒田,则被豪富劣绅趁机给吞没掉,还能凭着荒册将朝廷的赈银给吞掉一份......这网头带着成千上万的灾民,浩荡游走在河南、淮扬和山东的黄泛区间,每到一地,就索要乞讨,逼迫当地官员开粥厂,可灾民们只能拿到其中的小部分,大部分都被网头给贪掉了,最后把其他地方也吃穷掉,队伍越来越庞大,最终找个地方停靠,比如济宁府,就再勾串济宁府的「坐地网头」,立起荒市来,干起买卖人口的罪恶勾当。
亿万灾民们的血肉还有几根骨头,就这般被嚼烂吞掉的......
当真是天灾和人祸纠结在一起。
“方才在府衙门前激将知府开仓放粮的,便是网头和胥吏们操控上演的一出院本戏文。”徐光启说。
就这下一出,网头们便凭空,将济宁官仓放出的数万石粮食占在自己的名下。
至于被荒市圈起来的灾民们......
“有封,你和玄扈以前都是书卷上读来的见识,认为这赈灾啊就是把银钱和米谷发到灾民的手底就行,可这一趟,光是走到济宁府,你俩也就看得就就的,这赈灾啊,可不比征伐倭贼来得轻巧啊,你们就该张大眼睛,在这你死我活的争斗中好好看好好学。”听完后,高有勋面色凝重,如此说道。
“二哥,我是不懂,济宁府也算是和淮安府等齐,乃是天下数得着
的大米市,那这些网头占着放出来的粮食,是打算如何用呢?”徐光启思维更有发散性。
高有勋低声说,占着的粮食肯定是要向着缺粮的地方送。
“河南腹地......”高有封也猜到了。
高有勋点点头,说普洞见师父刚才也对我说,现在河南,谁有人谁有米谷,谁就是那「先入关中者」,可人哪来的?肯定是要米谷养的,只有那群趁着灾荒之年搞兼并的大户,这时就是要米谷的,个个都是那韩信掌兵,恨不得多多益善的,谁的米谷多,谁的兼并就越有力,他们铁定是要用船,成船成船沿着黄河,将这批济宁府放出的米谷,逆流朝着河南几个州府里面送的。
“网头网头,罗庵这次若想要救灾,所面对的,正是张互相勾串的密网啊。”高有封接过来,这张网覆盖了河南、山东乃至南北直隶的地界,且网眼越来越紧,害得鱼苗般羸弱的小民被勒得浑身号血可也挣脱不得。
“别慌更别乱,免得打草惊蛇。”高有勋举起手来,征朝平倭后的他斗争经验愈发成熟精粹,“我这次到济宁来,除了少数罗庵的头领外没人晓得我就是勋祖。我,还是朝廷的大工总督啊,这里面的内情,就交给我来刺探清楚好咯。”
高有封和徐光启便指了指自己,意思是那我俩呢。
“你俩马上就跟着几位罗庵头领,到罗庵的地界去,有封你要多学些经济教化的本领,玄扈你的首要则是接生水车菩萨来。”高有勋一一做了部署。
说起这个,有封和光启想起甚么似的,忙对有勋说,你且等等。
徐光启翻了翻行囊里的箱笼,从里面抽出份纸稿来。
高有勋拉展起来瞧,居然是五大最基础机械,也即轮轴、楔形、螺旋和杠杆,各有图式,都是徐光启画出来的,不过依次标注的是这五机械的华名:轱辘、楔子、滑车、陀螺还有桔槔。
“玄扈,这?”
“我和有封在北京,曾遇到二位穿着僧衣的泰西和尚,汉话说得异常流利,还送给我几本泰西的书籍,有些许翻译成了汉文,我读下来颇为感兴趣,而后这泰西和尚就告诉我们皈依过没有,我好奇问皈依谁个,他们便说昊天上帝。无论是泰西还是极东之地,万事万物都是昊天上帝的旨意,我说我和有封是信无生老母的。”
啊,按照徐光启的说法,莫非这二位泰西和尚中,就有与他通信过的利玛窦,他竟然也来北京城云游(传教)了不成?
不过,高有勋想到,这泰西和尚听到「我是信无生老母」的表情,就觉得好笑。
徐光启又说,那泰西和尚听说他俩信无生老母的,就很执拗地追问无生老母到底是甚么。
最后高有封有点不耐烦说,无生老母乃是真空家乡的母神,乃是世间一切神祇的本源,拥有亿万化身,还会派遣弥勒先知降世解决苦难,叫失乡的儿女同归极乐云城。
结果那两个大鼻子泰西和尚还取出个皮革小本来,拿着羽毛笔,一句句记得非常详细认真,记完了,就又说,这个无生老母就是我们所说的圣母啊,这个弥勒先知就是我们所说的弥赛亚啊(大家都姓弥),失乡儿女我们叫迷途羔羊。至于这个极乐云城,便是我们所说的天堂啊,所以......
“你们也是无生老母的信众嘛?”高有封反问,将泰西和尚给问糊涂了。
那到底是你们来皈依我们,还是我们来皈依你们呢。
最后泰西和尚说,不如求同存异罢,还说我们的寺庙叫「仙花寺」,在肇庆那边呢,马上如果能得到有司的许可,还想在南京北京修建新的仙花寺,到时二位檀越常来作客,我们再来探究上帝教和罗祖教间的异同,希望能有个让人满意的结果。
回去后,徐光启刚巧得到勋祖接生水车菩萨还有火汽菩萨的指令,苦思之余,便拿出泰西的书本胡乱翻阅,没想到这么一翻,还发现泰西之法有些可取之处呢。这不,把古代亚历山大港的希罗搞得「机械五基础」给总结出来了嘛。
说起这个希罗,徐光启还读到,他在修筑个寺庙时搞出个叫「汽转球」的东西,而这个汽转球居然就是用火汽运作的,能自动闭合开启寺门,叫来拜谒的信众叹服不已。
更可贵的是,希罗针对汽转球还写了段文字,被翻译了过来。
希罗说,持续的真空不存在,但不持续的真空可以存在。
“这泰西和尚居心不良啊,居然攻击无生老母的真空家乡不存在?”当时徐光启还在心中如此想。
其二,希罗又说空气可以膨胀和收缩,它并不是虚无的,当然希罗对此的具体解释仍然来自古希腊的气、火、水、土四元素学说,而火汽便是火作用于水所产生的一种现象,只要装置得当,确实可以驱动火汽做各种各样的机械运作。
至于机械,于是希罗就说了五个最基础的,“这五个能组合为起码七八十种不同的装置,各有妙
用。”
然后,然后,下面就全是泰西的蝌蚪文字,徐光启还读不懂。
“弥赛亚氏,希罗氏,也不过是无生老母的降生使者。”高有勋一句话全给包拢了,并对徐光启说,抓住这个机缘,把各种菩萨给接生下来,解救儿女们。
“二哥我更担心的是,如今罗庵已不再是昔日的罗祖教咯,那时罗祖教尚且要处处被提防剿洗,现在拜水车、火汽菩萨的新罗庵,别说被官府士林。就算是传统的罗庵,怕是也要同我们这路新的决裂,不知道二哥您是如何想的。”终于,高有封忍不住,就问到。
你叫我信无生老母不打紧,可我怎地发现,二哥你的无生老母,和罗祖教原生态的比起来,已是面目全非,二哥你又算不算灭祖啊,我怎地感觉跟着二哥你,仿佛在一条深不见底的道路,不知是痴是愚,直顾往前狂奔呢。
高有勋盯着三弟和光启几眼,就说:“这就是个壳子,云城到底在哪不重要,重要的是拯救失乡儿女的信念。”
至于革新罗教,高有勋便说,那神农也是革命啊,古者百姓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赢蚌之肉,多有疾病毒伤之害,是神农氏教导民众播种五谷,制备农具草药,这世间自然翻天覆地,而神农神农,你们也可知,神到底是甚么呢,神农便是教会了人民「农」,便可为神,你们读书人啊,天天说要追寻探究「道」,这农本之学岂不也是个「道」,其实世间本没有神,只是那些洞悉道的人,才会被供奉为神,你信仰神本就是为了知道、明道、寻道的。一旦叫你知了明了寻了,那你便可为新的神,旧的神自然退场,失却了香火,这也没甚么可奇怪的,道一旦成了「道统」,那就自然会有新的道前来取代他,万物无不是这般的道理。
这话说的高有勋若有所思。
窗户外的嫣柔,同样也是思忖不已。
其实,有勋已不知觉地走在释明空所言的道路上。
恰好在此时,牙人郭遇吉来到门外,说道,缇帅啊,济宁府有名望的士绅都齐聚在城南的避尘园中,等您莅临呢。
“哦,我且去。”高有勋说着,便提起了提督大工的关防印信,出了门。
第95章避尘园、太白楼
这济宁城的园林丝毫不亚于淮安乃至江南水乡的,待高有勋骑马,随着郭遇吉的引路来到避尘园时,方才见识到这座园林四周满是竹林柳林,严丝合缝,虽在寒冬,可犹在翠幄之中,北方的建筑通常被描绘为雄伟、封闭又对称的,可避尘园则是精巧、多变、开放的,高有勋走入其间,只觉得眼睛看到的,脚下所踩的,皆是玲珑的水系和桥梁,一道道拱门,一座座凉亭还有一堆堆假山,叫人是目不暇给,挂着的灯笼,还有三三两两娉婷立在灯下摇着扇子身着轻柔的娼女,隔着帘子或勾栏,巧目流转,和花园交相辉映,使得那种轻柔诗意和婉约情绪浸染得十足透了。
“刚才我们过的巷子叫?”
“济宁竹竿巷,这地方啊,吃的喝的玩的唱的,哪一样也不缺呀。”提着灯笼的牙人郭遇吉在前头,回答了高有勋的疑问。
怪不得,怪不得,那郑国泰饶是京城里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也在济宁呆了短短一年不到的时光,就被彻底榨枯掏干了,今日我亲眼一见,名不虚传啊。
“等到日子清闲下来,缇帅还可去城西耍耍,安居镇就在那边,中间隔着西湖(马场湖),与府城相望,风光极为秀美,还不僻静冷清。尤其是王母阁庙会的日子,更是热闹。”郭遇吉进了抄手廊,又过了复廊,不住地给高有勋介绍着。
最后到了所堂子,高有勋抬头看,匾额上写着「知济知宁」的字样,两侧楹联则是:“不出园则济可知,不出济则天下可知。”
还是个非对称的楹联,有趣有趣。
为何叫这名字倒也不费解,高有勋迈步进去后,对着起身迎接的当地名流士绅团团作揖时就懂了,这大概是个公馆,专门供济宁的士宦基层聚会结社用的,只要在这里同他们碰面,济宁当地的事务就不用你操心。而你,则也会给他们带来「不出济则天下可知」的回馈。
而今高有勋已是二品都督佥事,挂着提督大工的关防,他每到一地,就能直接同当地最精英的人士碰头会面,这样作成甚么事就会便捷许多。
到场的济宁士绅,以靳、杨、孙、郑、任为代表。
这群士绅说起自己乡里时,都喜欢将济宁叫做「济宁府」,连带着在漕河上过往的官员、军将和士人们,也都慢慢约定俗成。可实际上济宁在明代就是个地位重要的州,旁边的兖州府才是真格的。但你要说济宁士绅眼睛里有兖州府嘛,那大概是看不太上的。
光说这进士数目,别说兖州府了,哪怕算上整个山东省,那也数我们济宁最厉害。
靳、杨、孙、郑、任这几姓,自然就是其中的翘楚。
非但士
绅来了,济宁当地的总河衙门,也即「河厅」的佐贰官,也纷纷惊动了,都来拜谒提督大工,铺开五张筵席,俱是金花金台盏,银壶银折盂,彩缎八表里的排场,更有头牌的当红娼妓献唱,莺莺燕燕,好不热闹,端的是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层层将高有勋簇拥中央,哪里还有昔日泗州狗吏的蝇营狗苟模样?
“今日听闻济宁的老父母给难民放粮赈灾啦?”高有勋坐下来,还没吃两盅酒,就问道。
几姓士绅忙都说这也是老父母爱民的做派。虽不该如此,可望缇帅看在救人如救火的份上,还是别缉校罢。
高有勋心底笑了声,寻思这些人虽巴结我。可骨子里还是将我目为皇上派出来的鹰犬爪牙的,害怕我回京后参这擅自放粮的知州。毕竟这群灾民大多是自河南中西部来的,管辖地界可不在济宁啊。
于是高有勋用手指弹了下桌案,慷慨激昂地说,某是个武夫粗人,不懂孔仁孟义的大道理,可也知这数万在济宁的灾民,都是万岁爷的赤子啊,哪有身为父母的,坐视子女死亡满路的?叫我说啊,这老父母的粮放得好放得好啊。
“好,好!”众人都应和道,挽起袖子,竖起拇指。
高有勋接着转刺出一枪,说某承蒙皇命,提督大工,来到济宁府,接应南方西方州县运来的楠杉木材,免不得要有些耗费,而万岁爷素知济宁地方士绅忠君爱国云云。
众人顿时会意,说我等早就备好了,言毕,便将事前誊写好的册子递到有勋手中,有勋一瞧,上面一条条姓名,全是捐出银子来协济大工的士绅的,清一色的「金花银」,有的五十两,有的一百两,而济宁士林领袖靳家还有孙家,更是各捐了三百两,合计也有三千余两,行吧,都说山东人对北京的忠诚度那是十成十的,今晚高有勋算是见识到咯,他便合起册子,非常满意地对各位道:“某头角粗鲁,可在京中这数年蒙万岁爷青眼,颇是结纳了几位内阁翰林内的老先生,往后各位家中的芝兰玉树,逢着场屋之事,到了京里直管来找某,某的宅第只在那鸣玉坊,匾额上悬着的指挥同知弟,便是了,满地人皆知,都不消各位打听的。”
“哦!”众人都是惊羡的神情。
看来这位锦衣缇帅,科场的门路也是熟透的。
一道来的牙人郭遇吉趁机捧哏道:“缇帅已是堂堂正二品后都督府佥事,为何这宅第还挂着指挥同知的匾呢?”
“哎,你有所不知,这匾额可是万岁爷的宸翰墨宝,亲笔所赐,莫说现在只是个都督佥事,便是往后侥幸,当上三公三孤咯,那匾还得这般原封不动地挂着。”高有勋这番回答,更是叫席间满是赞颂之音。
“不过......”就在群身段苗条面容姣好的娼女捧着菜肴和酒壶入席来劝酒时,高有勋却抬起手,用掌心将酒盅给盖住,变了脸,闹得个面若银盘堆笑的娼女立在原地,这酒是倒不下来咯,不知所措,整个场面也刹那间僵住了。
“缇帅,请说,但说。”郭遇吉赶紧站起来,抽出扇子展开,扑棱扑棱给高有勋扇风,众人也都吓得起立,说缇帅有何指教,当无所不言。
“是这样的,大工还欠缺个烧造的地方,我来济宁,得闻济宁、临清地方烧的砖可不亚于苏州的,且邻靠漕河,还能减省一大笔运费,你们说啊,我替万岁爷减省银钱,算不算给大家,给天下百姓减负呢?”高有勋继续盖着酒盅口,一字一顿地说出这番道理来。
众人说是,能给紫禁城减省一分银子,就能给天下减省一两银子,缇帅说的当然是千真万确的。
“这烧砖也需人手啊,全雇匠作也无必要,又不好动班军来。依我看,不若以工代赈,让济宁府的灾民来烧造,是再便宜不过的。”
“这......”几姓士家互相交换下眼色,似乎有甚么话想说。
“我给米谷,我又不白白要灾民烧造出来的砖,马上便能在漕河旁竖起工棚来,我去年和郑缇帅来过济宁,下面鱼台、金乡、巨野、嘉祥等数县的灾情也是我们救得,轻车熟路。”高有勋将手掌挪开。
那娼妓还在愣神呢,还是旁边的人肘了肘她,她才如梦初醒,恢复笑容,倾斜了银壶的壶嘴,一道琼浆玉液宛若垂虹般,倒入青白瓷盅之中。
“那......若是大工结束呢?”济宁致仕的官宦靳学曾问道。
他的哥哥靳学颜,嘉靖年进士,官至吏部侍郎,人称「济宁先达靳少宰」,而学曾的官途虽逊于其兄,任过山西的按察副使,而今虽已年过古稀,可依旧热心家乡事业。
高有勋很礼貌地对靳学曾行了礼,便说,老盟翁可能还不知,这大工期限是四年光景,只要灾民进了烧造的工棚窑炉,那我就负责用米谷养他们四年,额外还有些节赐,待到大工结束,他们也能攒够在济宁或兖州府其他地面置办家业的银钱,实在不行,也
可以继续在总河衙门做河工的。唉,朝廷的银子,谁用不是用啊,能救得人,那便是用到了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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