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59节
高有勋自觉理亏。
因前几日,嫣柔怒气冲冲地来了封信,寄到自
己宅邸里。
在高有勋忙碌时,高祖辉登了环碧庄的门,把兼祧的想法同沈氏商量了下。
“思来想去,五叔所提的兼祧,怕是最好的法子。”沈氏坐在屏风后,表示赞同。
而呆在门窗外听热闹的嫣柔,则顿时有些傻了。
也不知高祖辉是有意还是无心的,竟然还将他同儿子商定的其他几个办法也说了番,尤其说到收继婚时,沈氏的脸都羞红了,那边嫣柔也插不上话,最终选择个对谁名声都好的「兼祧」,自然是情理之中的。
“小爷,你好本领,你来兼祧,来当我的兄?”转到库房外时,嫣柔仰起脸对高有勋说。
“不,我甚至差点当了你的爹。”有勋在心里想到。
“一万两是赡养堂嫂和高家奶奶的,一万两是算你的嫁妆的,店和田也全记在你名下,我绝没有吃绝户的想法,我庭柯堂兄的宗祧,总得有个着落啊。”嘴上,高有勋辩解说。
嫣柔一时间也不晓得是什么情绪,只能咬住嘴唇,用手指着比自己高个头的有勋,亮晶晶的眼瞳里全是怨愤:“当时娘亲还说甚,宁与一狼,不与一狗,我看小爷你虽不是狼,可却是条狗,不,是条大黑鳅鱼,你自己说的!狗鳅鱼,鳅鱼狗!”
“......”
“你马上娶李阿九过门来,我是不是还得叫她声嫂嫂?你同李阿九生的子女,就是我爹的孙儿,不行,我想到这便脑门疼。”
“你是不是特意选了今天在这里埋伏我?”这时高有勋是真的相信爹说的话,因他清清楚楚在嫣柔的眼睛里瞧出了东西,像石榴籽般火红的东西。
“没别的事,就是想亲耳听小爷说一声。”嫣柔抬了抬眼,向着别处,故意不看有勋,眼神柳柳的。
“说甚呢?”
“往后是叫你小爷,还是阿兄?”嫣柔语气不依不饶。
“这不还都是一家人嘛,再说,兼祧不过也就是个想头,船厂高的宗祠能不能过还难说呢。”
“知道小爷马上要进京。”嫣柔忽而停止了这个话题,似乎是不愿把和有勋的争吵升格。
“是,跟着这进奉船,就得要走。”
嫣柔抽了下鼻翼,低头在怀中取出个长匣子,交到高有勋手中,“给小爷随身带着,到了京师,记得写信。”
高有勋接过匣子,也顾不得看,就说定然。
“小爷保重。”
“等我回来,便是给你爹洗雪冤情的时刻。”
“多谢厚意,专候小爷降临茶话。”嫣柔深深作了个揖,转身向户部前坊巷中钻没了身影。
进奉船上,管海洋立在船头,吴千户站在船尾,见到背着行李的高有勋便招手,有勋踏着板,上了船,目送那清江浦渐远,便取出嫣柔所赠的匣子来,打开,里面是一条叠得整齐的白绫洒花汗巾,又有一包上等的斋香,还有一柄白竹扇,恰是那晚去桃花营轻罗阁嫣柔所携的。
船头起伏,分开漕河波涛,高有勋迎着前头,缓缓开了扇,扇面上赫然是嫣柔的墨迹:“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惊作黄昏雪。
人静也,一声吹落江楼月。”
这本是白仁甫的散曲。
不过「梅花惊作黄昏雪」这一句,却让高有勋回想起许多。
那河滩的佛陀头,那飘洒的雪花,那一粒的温热之泪。
就在高有勋看着时,吴有孚千户自船舷走来,远远看到扇子上的字,就说:“看这笔道很是细柔,定是女流的笔迹,好一桩风月债,这扇柄是个奇品,我本该以为这把扇子是个唱的姐儿送与你的,现在一瞧,决然不是。”
看起来这吴千户虽拳脚功夫不太行,文采也难以称道,不过品鉴的水准还是有的。
高有勋从容合起扇子,便问千户,何以见得。
“钓闼(娼馆别称)的姐儿,懂文韵的不是没有,可大部都是俗物,认扇子都喜乌木的、紫檀的、象牙的,岂不知真正的奇品正是这白竹的,可谓怀袖雅物,其他不过是俗制罢了。叫我看,这扇子是个闺秀赠予你的,笔迹虽细柔,但风骨是有的,弟弟你好艳运,扇主人必和白竹一样,是个娴雅美人。”
别说,吴千户这番话算是猜得八九不离十。
唯一差的,就是「娴雅」二字。
高有勋怕他撞破更多,索性就闭口不提这话头。
却引得吴有孚千户诗兴勃发,摇着头,由此想起千娇百媚来,便慨然对着河面吟了句:“欲把西湖比西子。”
就在高有勋握着白竹扇,等他接一句「淡妆浓抹总相宜」时,吴千户石破天惊,接的却是「直把杭州作汴州」,还回头说献丑献丑,吟了东坡居士咏杭州西湖的诗句,“哥哥我虽出身戎旅,可骨子里却是个雅士。”
“哥哥好吟,好吟。”高有勋也只能违心夸赞。
然后两人就在船头闲聊,实则是相互套话。
高有勋探知,这位吴千户来头不小,他是靠承荫得了锦衣卫千户职,父亲曾是边疆大
员,宗族在绍兴府山阴,那是一等一的荣华。
其后高有勋便想探出自己在江二先生这个体系里,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但吴有孚却说不清楚,不是他遮掩,而是真不晓得,他只是对有勋说:“去了京城,你先见李小侯,把那沈惟敬的书献上去,李小侯自会帮衬你拔卫(从地方卫所调去锦衣卫),往后由枢垣(兵部)的堂上老爷来考校你,自求多福。”
看起来,这吴有孚所掌握的信息,就是——“高有勋是进京跑官的。”
高有勋就不言语,要向兵部尚书石星所请的牌票,还有去宛平那里接新建伯的夫人回淮安,这些都对吴有孚隐瞒了起来。
舟行到徐州时,泊在城边,中夜,月儿升浮在黄楼头,该楼正是苏东坡为抵御洪灾所建,黄楼的黄,是取土象,以求「以土克水」,该楼已与堤坝合为一体,拱卫着州城——自从黄河夺淮入海后,徐州也和泗州一般,是多灾多难。
高有勋背着手,痴迷地看着黄楼上的那轮明月,清朗夜空中,几乎毫无半点纤尘,不晓得东坡居士当徐州刺史时,有无和自己一样,望月入迷呢?
忽地,乐曲飘在了徐州六街二十一坊的上头,有勋听得亲切,有女子唱着:“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
看船旁的州城角,恰是泗水和汴水交合处,悠悠不尽,鸣声绵绵,被月光酿成了甘醇的美酒,心想在更古时,顺着泗水行舟,便能径自到淮安、泗州吧。
霎那间,高有勋的心中又响起那白竹扇上「人静也,一声吹落江楼月」。
还有那个眸若点漆的女孩......
环碧庄临着西湖嘴水面的楼阁内,嫣柔安安静静地坐在月牙凳上,吹奏着唇下的萧管,她没有梳起云髻,而是将头发往后披散着,前额又覆了层蓬发,黑亮亮的鬓角弯成月牙,贴在粉红的腮边,嫣柔的身上着件瓷蓝色丝短袄,白交领,右衽大襟,双酒红色系带,下身则是件月白色马面裙,琵琶袖中露出皓白的手腕微微调整着调律。
透过楼阁半卷起的帘子,月下的西湖嘴平静得翻不起一点浪花,清江浦灯笼繁多到数不过来,晚归的渔舟上悬挂着的灯火倒是在水雾间明明灭灭的,像是萤火一般。
“还不睡呢?”高沈氏转了进来。
“刚沐浴完,点完这柱闺香便去睡。”嫣柔回答娘亲道。
沈氏笑笑,倚坐在栏杆边,对女儿柔声说:“是不是心静不下来,方才在楼下听你的萧声,有些凌乱。”
“没有。”嫣柔有些强硬地否认。
“也不晓得小五叔舟有没有行到徐州。”沈氏故意提及。
嫣柔不作声,可面色显然不镇定,握住萧管,也不看娘亲。
“娘知晓你的心怀,情,可以是无故的,却皆是无暇的。”沈氏淡淡一句话,就把什么都挑明。
嫣柔面色涨红。
“你怎地看小五叔的。”
“狗鳅鱼,鳅鱼狗。”
“你应是不知道小五叔为何自比鳅鱼呢。”
“哪有丈夫自比泥鳅的呢?”
“一旦春来不自由,遍行天下壮皇州。有朝物化天人和,麟凤归来尧舜秋。”沈氏却说出了这首诗来。
“娘亲,这首诗同鳅鱼有甚关联?”
“等小五叔回来后,你自己问他罢。”沈氏靠过来,温柔着抚着女儿茂密的头发,“你安心,你想要达到的,娘亲定会帮衬你。只是娘亲不懂,我皇明女儿家喜欢的都是风流才子,看那院本都点这些戏曲。你倒好,对位府僚佐吏动了情思。”
这一问,顿时叫嫣柔思绪万千。
为什么?
可娘亲刚才不是已说「情,都是无故」的嘛,却转眼就来听她的缘由。
和小爷在一起,是她迄今最快乐的时光,大概这个缘由够了吧。
“女儿晓得是冤枉债,是糊涂债。”嫣柔喃喃道,想要继续说,可却说不清道不明,只能怔怔地和娘亲一道,看着那月亮。
月儿圆了又缺,升了又沉,不晓得多少日过去,漕河上下六千里,高有勋随着那进奉船,总算来到这六千里的起点,或是终点,北京城。
船只到了通州城下便无法再往前行了。
因明代的京杭大运河,和元代的比起来,把京城和通州间相连的那条通惠河已经不复往日直航的荣光了。
在元代,郭守敬主持开凿的通惠河,能将漕河的水波直接与皇宫的后花园相连。对元代皇帝来说,他们对江南的感情都是很单纯的,那就是要借着运河,将江南的米、金和银这些财富统统带到大都城来。
可至永乐帝朱棣将都城迁回北京后,他对江南的感情却是复杂的,属于种既需要又畏惧,既想亲近又怕引火烧身的感觉。
通惠河就这样淤塞荒废了,长期以来明代的漕船至通州就停下来,再用牲口和车辆,将一石
石粮食艰辛地运到京仓里去。
直到嘉靖年间,对漕粮需求越来越大的明廷,才拼尽全力,重新凿通了通惠河,可河水依旧未能恢复巅峰,漕船到这里,只能将货物换上特制的驳船,再接运去北京。
高有勋、吴有孚道别了漕船上的管海洋,换乘了马和骡子,进了京城。
隔着北京厚厚的城堞,高有勋都能感受到这座都城里炎炎而上的权欲。
更远处,是一片山脉,高有勋不由得想起,在现代他就是在那里住酒店被泥石流给淹掉的。
北京城外分大兴、宛平,沿城的中轴线分开,城区则被分为五城,合计三十六坊,城墙周遭四十里,设安定、德胜、东直、西直、正阳、崇文、宣武、朝阳、阜成九门。但这只是北京的内城,嘉靖年间因生齿日繁,又构筑了道外城,可惜没有完工,只存有南面的那道,共长二十八里,设七道城门,高有勋与吴有孚所经之处,漕河内的驳船密密挨着,数目何止千艘,两岸赶着车马背运货物的好不热闹。正所谓百货纷呈,客商云集,更有仆厮抬着各色轿子,往来如飞,牌子上的金字都能叫人晃花眼,想必都是宫中和皇城内的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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