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7节
哑姐打了串手势,意思是爹马上就带总甲来。
“好好好!”
而后哑姐就端了些蔬果出来,高有勋早就渴了,抓了些就吃起来,不会儿就不热了。
萍叶和哑姐的关系是最好的,当即就和孩子们一起去厨房整治饭菜了。
没半个时辰,张仰明、高有功还有黄总甲便到来。
大家立刻谈起祠堂的事,黄总甲把那块地吹得是天花乱坠,说就在岗子上,和祖陵遥遥相对,过去泗州城多少有权有势的想要这块地埋骨啊,小北门外的蒋家就来过好几次了。
“那现在呢?”高祖辉反问。
黄总甲有些结巴。
“还不是年年闹水,谁埋在这里不害怕坟被淹了,不然你们肯十两银子出地?”
“五叔啊我的五叔,你打的好算盘,但你也想想,只要你在这里起了高家祠堂和墓园,白衣巷和清江浦的船厂两枝高慢慢都在这片买田置宅,再过百年,我们这些姓在归仁集都成了外人了,这里慢慢就不是归仁集,而是高家集,占了这块风水后,高家以后代代福寿不绝,这哪是十两银子能买到的?”黄总甲谈起生意经来也是不差的,“华家沟的常家,就是因祖茔没埋好,好不容易出了个参议,现在也丢了乌纱帽啦。”
高祖辉嗯了两声,拍了拍腰袋。
“爹,借一步说话。”高有勋立刻站起来说。
“爹,祖茔的事非同小可,差一步半步,那就是谬以千里,别最后有封考不上,咱们高家还得遭牢狱之灾(高祖辉眼一瞪,说你别胡说八道的)。不,儿的意思就是得找个靠谱的堪舆师傅,得把地址选好喽,然后再将老祖宗在泗州城外的骨殖给迁葬过来,老祖宗在新地方呆得安逸舒心,自然福荫多多。”
高祖辉觉得有勋这番话说得也很有道理,就摸了摸胡须,又坐下来,对黄总甲说,我先找位精通堪舆的,把祖茔给定下来。不过你放心,十两白银是短不了你的。
那位黄总甲还想要说些什么,烧好的饭菜都热腾腾地端上来,高祖辉又把一壶酒开了封,说事就这样定啦,天色也不早了,我两老友在这一醉方休。
于是黄总甲虽然继续张嘴,可却是吃饭喝酒,不再提高家买地的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袋银子,在高祖辉的腰上别着。
席间,高有勋故意问黄总甲水患的事,黄总甲趁着酒劲说了实情:“归仁集的人都说啊,这洪泽湖的水势一来,全集的男女老幼都要去陵堤去撞脑壳。”
意思是水灾不来则以,来的话,全归仁集好几千百姓连人带家都要被冲走,冲到陵堤下面,可不是得撞脑壳吗?
高有勋便故意看着爹,于无声处震耳欲聋,提醒他买这儿的地来起祠堂、祖茔有多危险,别最后银钱也花了,地还没了。
可高祖辉却只顾捻着胡须,没任何反应。
酒见底了,黄总甲舌头都大了,醉醺醺地和各位道别,高有功点起灯笼,扶着送黄总甲和张仰明各自回自己家去,外面隐隐约约传来阵大狗小狗的汪汪叫。
只剩父子俩坐在院中树下时,高祖辉才低声道出内心想法:“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归仁集是什么地方你也瞧见了,当年我让有功在这盖宅子就琢磨透了,大水淹了归仁集有甚么可怕的?我巴不得淹得越多越好,淹的越多,地价就越便宜,正常年景我们得花四百两白银,起码三代人,才能把祠堂、祭田、墓地逐步给规整起来,可要是水这么一淹,一代人,一百两白银,也就够了,到时我拿五十两,你在清江浦的堂兄庭柯再拿五十两,就齐了!我临死前说不定就能在祠堂大厅里吃到合食饭,看着你们成家立业。”
这高祖辉话声越细,高有勋的眉头就越拧巴。这,这白衣巷的老高家可是一丁点阴德都不积啊!
“爹,哑姐在里屋,要给您和有勋哥和有爵纳鞋底。”就这时,萍叶跑出来,喊到。
“走走走。”高祖辉伸了个懒腰,拍拍衣衫,和有勋一起走到里屋。
烛光下,哑姐和萍叶搬出「鞋骨板」来,这都是哑姐平日里用碎布一点点积攒着做出来的,哑姐跪在公公面前,而萍叶却跪在有勋面前。
“啊!”椅子上的有勋立刻如坐针毡。
“有勋哥,我替你脱靴子,描骨板。”小萍叶却很认真。
旁边的高祖辉看着儿子有些窘,就嘿嘿地笑起来,问萍叶:“萍叶啊,要不这样,让你有勋哥娶你,你要不要?”
哑姐顿时也笑出声。
萍叶拔下高有勋的靴子,又扶着他的脚放在骨板上描着,低着头,语气有些倔强:“那有甚?不嫁有封,嫁有勋哥也没什么不好。”
“萍叶,我只是把你当小妹....
..”
还没说完,萍叶就抢断掉,她没对着有勋,而是对着高祖辉:“爹叫我嫁有勋哥,说心里话,我眉头啊,都不会皱一下,等几年后我身形全了,只要有勋哥点头,我就给有勋哥生孩子。有勋哥要不点头,那我就继续当爹的女儿呗,等爹百年后,再去城外的庵子里当尼姑。”
这时,高有勋只觉得屁股下面全是刺,不由自主顺着椅子往下滑,脑袋歪到一旁,几乎要瘫掉,别提多难受。
不过他也感到,这高祖辉是真的把萍叶当自己女儿的。
人啊,是多么复杂啊,到底是怎么一边轻描淡写地巴不得大水淹掉归仁集来压低地价的同时,还对个花钱买来的小姑娘关心备至的呢?
萍叶的命运,不就是河南归德府千千万万灾民的缩影吗?
归仁集要是被淹,又得催生出多少个萍叶啊!
翌日,高祖辉起了大早,和三位儿子绕着黄总甲所说的那块小高岗,是看了又看,心里别提多满意了。
等到回泗州城,高祖辉又在店里将余下的高邮鸭蛋给提出来,准备次日与有勋一道,亲自送到汪一右知州的手里。
父子俩第二天到了州衙,先是找到汤幕宾,汤幕宾看到他俩,面色有些怪,放下手里的湖州毛笔:“......汪老爷就在三堂内宅,我领你们去,有心了。”
于是汤用宾走在前面,高祖辉点头哈腰地走在后面,高有勋提着装鸭蛋的乌木盒子在最后。
汤幕宾的书斋宅院是与州衙三堂内宅是相连的,而内宅便是汪一右和家眷居住的地方。
转过道角门,过了个小庭院,高有勋便看到几个青衣门子站在内宅侧门前,这些门子都是汪知州的「私人长随」,汤用宾上前,和这几位门子交头接耳了番,门子们便听,便不断对着高祖辉和高有勋打量,高有勋只觉得难免蹊跷。
几乎是下秒钟,只见汤用宾转身,把手一挥,几个孔武有力的门子一拥而上,高有勋的双臂瞬间就被扳住,盒子掉落脚下,鸭蛋滚得满地都是。
“我是来送鸭蛋的,你们要干什么!?”高有勋大叫起来。
第9章天朱地篾
“老爷有令,把高典吏父子请去州衙大堂暖阁!”高有勋背后传来汤幕宾的声音。
接着他就被左右的门子拖着,穿过二堂,再来到大堂处。
可高祖辉在被拖曳时,却没有惊慌喊叫。毕竟是久经风雨的老吏,此刻脑袋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泗州州衙的大堂暖阁地板比外面高了一尺。故而前后门都竖起个高高的门槛,高祖辉父子被连拖带推到中央处时,本在外面天井处三三两两闲站着的衙役赶紧都跑进来,在左右两旁站着应役,领头的差役瞅见跪着的居然是五叔父子时,不由得大惊,就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有勋,你到时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说。”反正这里全是同高家相熟的,高祖辉毫无忌惮地提醒着有勋。
有勋看到对面横着的公案和高背椅,上面悬着「清廉如水」的匾额,公案上盖着桌帷,上面架着两支笔,一支朱笔,一支墨笔,还有两个签筒,一块惊堂木,公案的旁边摆着印箱和诰命,代表着父母官权力的根源。不过其实全是空的,官印是知州夫人掌管着,诰命印在朝廷章程里,这里其实是个空的布帛卷。一声磬响,泗州知州汪一右一改平日里的平易近人,满脸严厉地穿着补子从后面转出,汤幕宾紧随其后,在更后面又跟着位同样戴乌纱帽穿补子的官,高有勋不认得,但高祖辉却认得:
凤阳府管刑名计典的推官盖国士。
汪知州坐下,眉毛倒竖,狠狠一拍惊堂木,指着高祖辉说:“你这个滑吏墨吏,狗给你安的胆子,竟敢串通京师刑部的书吏,窜改将常天坤斩立决的回文,改泗州为贵州的思州卫,戏耍法司,盖推官就在这里,刚接到京师都察院火速递来的文书,就是要严办你。”
高有勋当即就觉得炸裂开来,这种事要是上了秤,千斤都打不住,白衣巷高家怕是难免要被破家灭门。
他脑袋里在飞速转着,想着如何应对。但急切间哪有什么办法呢,事情都是他这个宝贝爹经手的,自己又能说什么?
此刻,汪知州二拍公案,指着头顶,呵斥高祖辉和高有勋道,“你看看上面是什么?”
高祖辉没抬头,高有勋则抬了头,只见大堂上的藻井是朱红色的。
“你再看看膝盖下跪的是什么?”
高祖辉没低头,高有勋则低下头,地板上铺着的是篾席。
“我们为官为吏的,若是不讲良心,那管叫「天诛地灭」(天朱地篾)!”汪知州来个三拍。
这时高祖辉开了口:“老爷,我冤枉啊,北京城里的刑部书吏写错了字,怎地找寻到我的头上来了?”
浸润衙门多年,高祖辉早就熟透了汪一右们的办案流程,无外乎七字诀:钩、袭、攻、逼、摄、合、挠。
刚才便是「袭」,三拍惊堂木,又是指着「天朱地篾」,就是要惊骇犯人耳目,击溃他们的心理防线。
但这套对高祖辉根本没用,高祖辉咬死了:“我不知道这事,也没任何证据证明是我串通京师刑部书吏犯案的。”
汪一右眯起眼,换了语调,又诓高祖辉说:“休要抵赖,那刑部书吏已被拿下,他一五一十交待过了,说接了你书信和银两,所办的就是这件事。说,你又是接了谁的贿赂,是不是常天坤父亲常惠的!”
高有勋眼睛闪了两闪,心想那常惠的五十两银子确实被爹锁在中屋的柜子里,外面上着把徽州白铜锁守着。
对汪知州而言,这便是「钩」,用捏造的一些信息来钩出犯人的实话。
“高有勋,你说,有没有见到你爹拿过大笔银子进家?”汪一右看出有勋神色有变,觉得能在他身上找出突破口,就喝问到,这便是「攻」。
高祖辉扭头,汪一右就喊道:“狗吏,休得串供!”
这便是「摄」,即阻止人犯耍奸使诈。
知州老爷话音刚落,幕宾和差役们齐声指着高祖辉,呵斥「休得串供」,整个大堂恨不得是电闪雷鸣,这便是「挠」,即众口一词,挠服人犯。
高祖辉立即把脸扭回来。
“有拿过银子......”
高有勋一张口,高祖辉肩膀就抖了几抖,嘴里不由自主「啧」了下,紧闭双眼,心想这次真的要折了。
“不过是清江浦亲戚高庭柯给的。”下句,高有勋直接来了这么下,“高庭柯是我远房堂兄,给了我家五十两白银,是借来买城西芦场的,这个芦场啊,我都和我爹吵了几次。因为芦场里有野鸡野鸭出没,皇明祖陵里的守备太监经常带着弓箭来打猎,就算花钱买下来,也要经常被骚扰,不是桩好买卖。”
“那常惠真的没和你父子俩谈些什么?”旁边凤阳府推官盖国士也是循循善诱。
“谈了......常惠谈及先前常参议被革职的事,说他家老爷不甘心,准备要集合全泗州的乡绅义民,还是要把高家堰给放决掉,揭帖我们全泗州的百姓哪个没看过呢?大人,莫非抓我们来,也是因为高家堰的事?”
“大胆!”汪一右和盖国士都怒不可遏。
听了儿子的话,高祖辉低着头,没忍住,咧了咧嘴,差点笑出声。
而此刻高祖辉心里也有了底,晓得内情大概是怎样的。
果然汪一右和盖国士开始交头接耳,不住点头,而汤用宾也弯下腰,贴着知州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汪一右又拍了下惊堂木,说高祖辉你个狗吏,还有你儿子,是满嘴荒唐话,就不怕连累你三子被革除掉生员资格吗?
这个叫做「逼」,就是抓住嫌疑人的软肋,逼迫他们承认。
但此刻高祖辉和高有勋父子俩已灵犀相通,只见高祖辉态度反倒强硬起来:“生员虽不比进士、举人,可革还是不革,也不是州县衙门所能决定的,得到臬司(按察使司)衙门那里去定夺,臬司衙门做不了主的话,那就二司三司会审(布政司、按察司和都指挥司)。要是还不行,大不了去朝廷三司会审。老爷,我已经说过,什么刑部书吏,什么泗州思州,我是一概不知的,天晓得是哪个血口喷人,老爷您可得替我做主洗冤呀!我高祖辉但凡有半句谎言,那管叫天诛地灭,大人如若还不信,任何书信都是由泗州邮驿发送的,我们这些小吏又是归吏目署管着的,可以让黄驿丞同李吏目合来作证。”
好嘛,还没等那汪知州找人来作证也就是「合」,高祖辉就提前替他给说到了。
这下汪一右有些狼狈,心想这狗吏居然老滑至此。
说实话,能在堂审上把「七字诀」都用一遍,这汪知州也算是名责任心不错的父母官啦。要是换其他又糊涂又贪酷的,早就直接下板子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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