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8节
这时汪一右就与盖推官脑袋凑起来,“用刑吧。”
“只怕这狗吏能顶得住。”
“先杀杀他的威风也是好的。”
而汤幕宾则对着汪一右微微摇手,意思是「用刑不妥」。
汪知州冷哼声,心想如若不用刑,怕是衙门里都不晓得谁才是泗州城里掌大印的。
当即汪知州就掣出枚签子来,作势要扔。
“大人怕是忘记,今天是五月初八,每月一、八、十四、十五、十八、廿三、廿四、廿八、廿九、三十都禁用刑。”汤幕宾急忙低声阻止。
“那我明天还打不得这狗吏了!?那好,今天拘押,明天再打,实心地打,打到五月十四为止。”汪一右咬牙切齿。
“大人,立春后秋分前,都禁止用刑,凡遇庆贺穿朝服及祭享、斋戒、封印、上元、端午、中秋、重阳等节,每月初一、初二,并穿素服日期,俱不理刑名。四月初八不宰牲,亦不理刑名。要是冒然用刑,怕是传到上头,大人会被查参处治的。”汤幕宾再劝。
“那怎么办?”
汪知州火气越来越大。
“都记下来,等农闲下来集中来打。”
“那岂不是要等八月后?”
“所以还请大人戒急用忍。”
怎么办?最后汪一右也只能硬生生地把扔签子的手给缩了回去,说了句将高祖辉父子拘押再审。
拘押的地点就在泗州州衙的班房里。
班房并不是羁押犯人的正式场所,而是地方私设的非正式监狱。
泗州的班房就在吏目署后面,本是个废弃的馆子,被衙役们四面用砖石堵塞,内里又有木栅隔开,里面是黑咕隆咚的,领路的差役提着灯笼,在前面给高祖辉父子引路。
这差役是熟稔的,姓张,是三班里的壮班里的,这衙门的差役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为班房服务的「三班」,即壮班、快班和皂班,三班的职责除去快班是专门负责缉拿盗贼外,其余两班不甚明确。不过把守监牢的大致归壮班管,皂班通常是在衙门里服役的,三班通称为「衙役」;另外一类是直接服务于知州知县的,帮忙处理各种杂务的,也叫「杂役」。
“高五叔啊,谁想到你今天也呆到这里了?”张差役开始掏出钥匙,叮叮当当的。
“少废话,我给你五两银子,要煤火,要席子,要凉棚,要米饭,再要一只猫来。”高祖辉叫道。
这班房,最大的规矩就是没有任何规矩,黑、暗、臭、潮,私刑横行,这边是男班房,那边则是女班房,隔着道墙,女班房里关着的大多是久久未能结案的年轻女犯,会被「牢媒」逼着在里面接客卖淫,偶尔有漂亮的,还能被富家大户看中赎身。男班房这边就是暗无天日了,尤其是没财力的细民,几个月不能脱身的话,就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动辄死在这里,这叫「监毙」。而看守这里的壮班衙役也是完全不用为犯人性命负责的,因在太阳底下,「班房监狱」是完全不存在的。哪怕上司乃至皇帝动怒发问,得到的回答也是「没有的东西,您叫下官怎么改怎么废呢?」犯人身亡,壮班衙役最多就是招来书吏,伪造封犯人签字画押的保状,说该犯在保期内病毙,随后「弥缝销案」,不了了之。
所以高祖辉所要的这些东西,都得自己花钱买,因班房既然不存在,那么它所有花销都不可能走官府账册,只能由犯人自己承担。
“爹,为啥还要一只猫来?”父子俩进了号房,高有勋蹲在地上问。
“你看看那边就晓得了。”隔着木栅缝隙,高祖辉指了指对面。
顺着走廊的篝火,高有勋一看对面号房里被铁链锁着的几位,不由悚然:每人的脸上和身上,都有群灰色老鼠在窜来窜去,唧唧叫着,有的人的眼球和鼻子都被咬掉了,露出白洞洞的骨头来!
张差役这时在外面问:“你银子呢?”
高祖辉骂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高五叔能差你这些钱?明天我另外几个儿子会来送给你。
“那立份保状吧,谁晓得过几天,老爷还让不让你活着?”张差役是「公事公办」,把笔墨和保状从门洞里递进来。
高祖辉骂了几声,只好在上面签字画押。
第10章丁勿用
没几何,号房的门被打开,那张差役将高祖辉索要的东西一件件给送进来,其中有个提笼,打开后从里面拎出只胖胖的白额吊睛的橘猫来,“这只也是壮班里的差役,叫丁勿用。”
丁勿用喵了声,有些倒嗓子,高有勋将它给抱住。另外头,高祖辉对着窗户处支起凉棚,又在号房里垒起的火塘里点了煤火,煮了一升米,父子俩直接手抓着,将就填了肚子,高有勋还分给丁勿用点米,丁勿用低下毛茸茸的脑袋吃了,然后舔舔嘴唇,绕起号房来,果然再没半个老鼠敢出现。
“爹,看你的神情,已经晓得内情了?”父子俩挨着煤火,低声交谈。
高祖辉拨了拨火塘:“我之前对你们兄弟提过,泗州城去年整修邵公堤,汪一右出力最多,他在里面贪墨没贪墨银子暂且不管。但他肯定是潘季驯潘司空这边的无疑,还有那位凤阳府的盖推官也是,盖国士这样的话,凤阳的知府李骥千自然也是同路人,去年朝廷的都察院来验收时,潘司空可是写了封长长的奏折,把这批人连带泗州卫的指挥使、镇抚,还有颍州兵备道的正副使,都好好向朝廷表彰了番,他们升官发财都系在这邵公堤和高家堰上呢!所以我先前才对你和有封说的,别出去瞎传常三省的奏疏。不然什么时候得罪了哪路神仙都不知道。”
“可我和有封都不曾说过啊,这次也只是去送鸭蛋。”高有勋有些委屈。
“是的,没法子,我怀疑是京师那刑部书吏做事不密,再加上潘司空的人肯定紧盯着常三省,风吹草动都要拿来做文章。”
“也就是说,我们算是无意间被牵累进来的?”
高祖辉点点头:“常三省和潘季驯所争的就是放决不放决高家堰,连带着汪一右他们争的就
是邵公堤这份政绩,高家堰要是放决,那邵公堤也就没任何光彩可言。本来这些事,和我勾连刑部书吏窜改对常天坤的斩立决回文是没任何关系,被卷进来,只能认倒霉。”
“那为今之计,当如何。”
高祖辉说:“咬死不松口,就说我在泗州衙门里当承发房典吏,经常同京师衙门有文书往来,是那书吏想要拖个人下水,随便找个名字胡乱攀咬。”
“爹,按理说那刑部书吏也是个老手,没理由就被潘司空他们轻松挖出来啊,想来这里面肯定是有人告密。”
高祖辉挠了挠额头,说勋儿你猜的对,可这一时半会,到哪里去找告密的,就算找到也不顶事,“还是先脱身为妙。”
“在这里脱身,有机会吗?”
“当然有机会,并且交给你去做。”
“我?我这不是和你一起,在班房里蹲监嘛。”
“你这儿,真的是有时灵光有时笨,我进来前告诉过你,班房在泗州是不存在的。既然不存在,那你怎么可能在班房里蹲监?”
说到这,高有勋恍然大悟。
高祖辉便说等明天。
父子俩便凑合着躺在张差役送来的蒲席上,困在这里的滋味可真不好受,耳边传来人犯被拷打的惨叫声不绝,鼻子里则满是腐臭的气味。
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时辰,等到天亮,高有勋才佩服自己的爹为何要对着号房窗户支起凉棚,是真有先见之明——端午节后的阳光照到这里来,是真的炎热,升腾起来的臭气就是有毒的,有个凉棚遮挡就好多了。
“高五叔,你儿子来探监。”张差役在外面说着。
高祖辉一骨碌爬起来,木栅对面,大儿子高有功哭着,连滚带爬,跪在爹的面前。
“哭甚!”高祖辉有意抬高嗓门,瞥了瞥张差役,又对大儿子说,“你快回去,把我留在你那的十五两买归仁集地的银子给这位张大哥,多亏张大哥看护。不然我和有勋这时怕是只剩半条命喽。”
“应该的,应该的,这泗州城只要在衙门里当差的,哪个不要给五叔你三分面子呢。”听到十五两银子,张差役立刻翻脸,堆着笑,热情许多。
接着高祖辉哀婉地对张差役说:“只求你放了我这个儿子,高有勋。不会叫你作难的,我要翻案伸冤,只有靠有勋走门路,我这大儿子是个忠厚耕田的,四儿子年龄又小。”
“你不还有个三子,在州学里当生员吗?”
“天可怜的,有封是读书人啊,哪能让他涉及牢狱之事?”
“五叔你说的也是。行,我放你这个儿子出去几天,但你留在班房可要委屈些,得戴上刑具。”
高祖辉盘膝坐地上,不顾有功大哭,说没问题,又对高有勋叮嘱说:“家里中屋的那个柜子里,除了有银钱外,还有柄扇子,这扇子是位朋友送我的,这朋友和高庭柯的交情匪浅,我本不打算急着告诉你。但现在也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你拿到扇子,按上面所写,至泗州临淮关街找到那位朋友,他自然会帮我。那把徽州白铜锁七个环所对应着的字,我来告诉你。”
说着,高祖辉抬起手指。
木栅外,张差役贪婪的眼睛和耳朵都贴过来。
高祖辉便把有勋的手握住,在他手掌里写下七个字,“记住了?”
“记住了。”高有勋默念了遍,很自信地说。
“嘿嘿,小子,知道字的力量了吧,所以你晓得我们书吏这行拜的祖师爷是谁?就是仓颉他老人家啊!”高祖辉拍拍儿子的肩膀,又轻蔑地瞅了无可奈何的张差役一眼。
张差役把号房门给打开。
高有勋准备走,觉得脸上脏兮兮的,急切间又找不到洁净的水,看到挨在自己脚下蹭着的「丁勿用」。
“喵呜!”丁勿用叫了声,四脚离地,被高有勋抱起来。
高有勋提着丁勿用,把额头、脸颊、下巴贴着它的背,当做毛巾,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细地摩挲了番,然后问高祖辉,“爹,这下干净没?”
“干净了,快走吧。”
高有勋把丁勿用往地下一扔,和大哥一道,离开号房。
走了几步,高有勋就看到另外间号房里,蒲席上躺着个年轻男子,翘着腿。
“是常天坤,就是他。”高有勋做出了推测。
在班房里出来,高有勋看着外面的日头,只觉得有些头晕恍惚,也不敢盘桓,三步两步小跑着,穿过汴河上的千梯桥,只顾朝白衣巷里跑,高有功则跟在他后面。
“砰砰砰,砰砰砰!”跑到自家门前,高有勋喘着气,拉住门环拍着。
萍叶和有爵在里面开了门,看到满是汗的有勋,忙问二哥你怎来了。
高有勋进院子里一看,泗州吏目李元嗣正抄着袖子,坐在中屋前的树荫下呢,身后站着两位差役,不晓得什么时候来的。
这把高有勋吓一愣。
“你俩出去。”李吏目挥手,对那两差役说。
院门合上后,李吏目问你
爹呢。
“被关在班房里。”高有勋如实回答。
“知道你爹为何进去吗?”
“应该同决放高家堰的朝争相关。”
“嗯。”李吏目颔首,看起来他不像是来落井下石的,“万历十七年到十八年,全泗州城修整邵公堤,急忙间还差工银,便由潘司空出面,从总督漕运衙门所在的淮安府库里调拨出一千六百两的「停浚草湾银」。只不过后来账面上平了这笔债,可实际上这笔银子从来都没还给淮安府,全给上下瓜分了,连我这个当吏目的都分到了八十两,其实你爹也分到二十两。”
“潘司空害怕常三省会来查邵公堤的账?”
“对,一千多两银子倒不算什么,可要是邵公堤被拿来做文章,那护着祖陵的陵堤会不会有猫腻,护着淮安和漕运的高家堰又存在不存在猫腻?凡事是最害怕查的,也都是经不住查的,任凭你把堤坝修得和铁打般,也未必能保住身家性命,功到最后不一定是你的功,过到最后却一定是你的过。”
“所以他们想在我爹嘴里再撬出些常三省的丑事,只是我不懂,到底是谁告的密?”
李吏目举起手,说的与高祖辉差不多,“现在去找告密者是本末倒置,先想办法把你爹脱罪才是当务之急。至于潘司空与常参议,我们是两不得罪,也两不相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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