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71节
驾贴上,有刑科、御马监和锦衣卫房的印,并有文字:“着仪銮司锦衣卫副千户高有勋清编淮扬间冏寺、御马监马场草场土地,缉得有豪强势要侵吞者,即清丈收没,概莫例外。”
这驾贴一亮出来,源本堂墙内的各位高都呆傻掉了,高思才更是被钉在原地。
还有不开眼地问什么是驾贴。
就有人回答道,驾贴是朝廷刑部发给锦衣卫的,只要有驾贴,就算是当朝阁老也能给你拿下。
说完后,船厂高们顿时骚然哄乱,硬着脖子不信的有,畏葸发抖的有,茫然无知的有,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站在祠堂中的高思才,而高思才得牙齿在打摆,继续看着站在碑石边一动不动举着驾贴的高有勋,对方那神情仿佛在说:“你不信?来,靠近来瞪大眼睛看仔细。”
几十位高氏都巴望着高思才,意思是你去看看,兴许这位的什么驾贴是个假货呢。
半晌后,高思才方抬起脚,艰涩地走下台阶,又踽踽穿过源本堂前的院落。
距院门还差八九尺时,高有勋恶作剧似的收起了驾贴,扬起了锦衣卫的「合当差发」的印来,穗子垂下,散在他的指间,正面直冲冲在高思才前,喊道:“高思才,你这狗厮,认得这面牌子嘛!”
瞬间,高思才不敢再往前走。
非但是锦衣卫的佩印,还有,高有勋身旁多出位人来,这位也身穿质孙服,高思才先前没见过,该人举起面拓本,对着高思才。不,是对着整座源本堂似的:“按得南京冏寺旧志,南冏寺马政文册,南京兵部弘治年马政官镌石开载之顷亩四址,发掘淮安府清江浦北岸至相家湾、草湾间本属冏寺之牧马场、息马厂、草料场地,合计六十七顷三十四亩十一丈......百年来,皆为船厂高氏一族侵吞蠹食,现令清丈退还,并赔付百年来累积拖欠之虚粮合计三万五千六百五十九石七斗五升......”
这穿质孙服的不是别人,便是前盱眙县的典史曹自高,先前盱眙县和泗州的父母官在水灾后斗法,盱眙县落败,曹自高被巡盐御史抓了个罪名关牢狱里去了,职务也遭褫夺,都没个人敢救,还是高有勋出了赎身银钱把他从牢里给拖出来,又花了二百两银,帮衬他在南京内库府中纳了个攒典大使的快活职务。
曹自高感恩图报,自此当然把高有勋当恩人当主子,指东不敢往西的那种。
高有勋也是受了京郊闻香教和罗祖教争养马余地这桩案子的启发,晓得有明以来,南北京的太仆寺曾拥极广大的土地。而每处土地的四址都密密麻麻刻录在兵部碑文中,可与太仆寺自己的志文印合,这也是个不亚于黄册的文件存档模式,顺带请了御马监清查旧马场地的驾贴,回来淮安府来就是要借这个寻趁高思才。不,是要把整个船厂高给连根拔起。
曹自高到了南京,干事非常卖力,先是去南京兵部的车驾司下属的马政科、草场科请来四址碑文的拓本来并盖了印。而后又至南京内库府中找到几个精于算账的国子监监生(很多监生在府库里上班),几下一算,就把船厂高一族的田地给算得死透透的!
开国之初,南京太仆寺的马场草场地主要在应天府、扬州府、庐州府、太平府和凤阳府,且集中于江北,可这二百年下来:船厂高全族耕作百多年的田地还有庐舍
,怎么忽然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南冏寺的了?
现在南冏寺又将这片地转给禁内的御马监......还派出锦衣卫要来追讨自弘治年来这些田所欠的粮税,百年来居然被算出欠了冏寺「三万五千六百五十九石七斗五升」的粮,按每石折银若干来算的话,得拿出一万八千多两的银子来才够赔的。
至于淮安府的冏寺马场草场的土地,怎么就这么巧,和船厂高全族所占的田地相符,那就不得而知了。
“查黄册,查黄册!”高思才听完后,差点要崩溃,指着高有勋叫起来。
“放你娘的屁,我看你是读书读呆痴掉了,这经世的学问是狗屁不通啊!莫说全南直隶的内黄(高有勋刚在兵部里贴了内外黄)都在南京玄武湖库里锁着。即便有,可这片地是冏寺的,早就转入囧寺的马政文册里,我等早就查阅过文册,曹攒典说的是丝毫不差,刚才我就说过,你船厂高灭族是不必了,也就是收田收屋——而已。”高有勋说着,再将锦衣卫的金印举高,“高思才,给你半个时辰,和你这群族人合议合议。是你随我去山阳县衙过堂,还是你们船厂高把这笔钱粮给分摊支付掉。若你依旧冥顽不灵,马上我就叫差役、兵丁来,将你全族的田给封堆起来,叫你稻子割了都运不出去,让差役和兵丁来收割,然后上秤付账!”
说完,高有勋抬头望了望天。
吓得要命的船厂高们也抬起头来。
天碧蓝碧蓝的,马上正是收稻子的好时节。
可是要是真的被封堆的话,该如何办,总不能叫稻子烂在田地啊。
要是稻谷被这混蛋高有勋割走,那船厂高岂不是都得饿死或是逃荒?
“你他娘的泗州狗欺人太甚,假冒锦衣官......”高思才指着高有勋,跺着脚,破口大骂。
高有勋也不生气,他把印给系回腰带上挂着,又从褡裢出取出源本堂的基券来,对旁边的曹自高说:“烦劳去县衙找薛父母官,就说环碧庄高庭柯遗孀高沈氏,查得源本堂基券确系买自冏寺所属的成熟地,愿将屋产、地基奉还冏寺,若冏寺不收,愿以每亩地二两银的价钱再买回。”
曹自高解下基券,去了。
高有勋则一个人,背着手,依旧站在源本堂外,将堂内数十个船厂高给团团包围起来,叫他们动不得。
“索性闹起来,在这祠堂外竖黄旗,里面还有枪杆、刀斧,把这屄养的泗州狗给砍碎活剐掉,脑袋割下来挂旗杆上。若是府县的老爷问,只消找一两位顶罪,便说是狗吏逼人太甚,激起民变,顶罪的家人妻子由宗族来养!”高思才对身旁的几位低声说。
可这几位都被锦衣卫金印吓得如筛糠般,七嘴八舌地回高思才说:“他现在可算是京师派出来的缇骑,要是万人闹起来,杀个缇骑还好找人顶罪,可源本堂就是咱们船厂高一枝,能推出去几个男丁顶罪啊?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三千的,可走不通,若朝廷真的罪及全族的话,顶罪的被杀头倒是事小,若遭革除功名追夺出身,合族禁止科举,那船厂高可就形同丐户贱籍咯!”
“你们,我堂堂孝廉我都不怕,你们竟然?”高思才是气急败坏。
“还是思才你跟着他去过堂吧,这泗州狗也就是虚捏什么马政文册来敲诈勒索,我们船厂高身正不惧影斜,到了堂上和父母对证几句就甚么都清楚了,父母少不得还我们公道。”
那头,高有勋反过来抬脚,几步走到源本堂院门的门槛边,踮踮脚,环顾四下,又催促了声:“时间无几何咯!”
此刻外头传来马蹄声,竟是数十新募的漕军兵丁而来,他们都是得了有勋的箭牌。
新城大河卫绥来坊的「雪浪园」中,正搭台子唱着南曲呢,王承勋一身纱罗,坐台子上翘着腿,哼着调儿,旁边的沙氏剥开果子,一颗颗地朝新建伯的嘴里喂。
这漕运总兵府诸般事,早是高有勋说了算。
手持鸟铳的兵丁在片惊呼声中,排成两排,把源本堂的门口给堵得严严实实的。
其余把着腰刀的兵丁跑动起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把船厂高的田庄通道给占住了。
高有勋在院门处,又重复着喊了遍。
“思才,还是你去过堂吧!”船厂高们可没有竖黄旗的勇气,七手八脚地将高思才推出了源本堂。
淮安城里早有人跑到旧城南的万柳湖,把高氏祠堂被围的事告知胡达。
“船厂高全族合议叫高思才兼祧环碧庄房了!?”胡达问起报信人。
报信人说是真的。
胡达顿时心中有了底,说备轿,送我去找尤太尊。
胡达想的是,这事就在淮安府衙里解决。
到了府衙里,尤邦泰听了胡达如此如此说,“既是高氏宗族合议的结果,那高有勋居然调动漕军兵丁围攻高氏鼻祖庙,这纯属扰乱地方,就算是新建伯也袒护不得。”
“那高有勋也要兼祧环碧庄一房呢
!”胡达又指出另外一桩罪。
“这属乱宗之罪,船厂高又不是死绝了,轮得到他一个外枝的来继祧?”尤邦泰想了想,就招来差役的班头,说你去知会漕帅新建伯还有山阳县令薛鹤飞,及淮安城的乡宦、学官,齐至清江浦的寄寄亭说事,就别升堂了,只要叱责那高有勋番,叫他知难而退,保得高思才兼祧便好。
“尤太尊,这可太轻了。”胡达意思是这样实在便宜那泗州狗了。
我们淮安府的事,怎轮得到一条泗州来的狗指手画脚、颠三倒四的。
最起码要罢免高有勋的官职,最好逮他进班房去呆呆,并逐出淮安地界。
“咳,他毕竟是新建伯军府中的,万事看在新建伯的脸面。”
“小五叔要得签票,召他去寄寄亭?”槐树李宅中,连阿九都听到爹在回枕湖堂说起这消息,爹还提及——“这次凶险咯,寄寄亭里齐聚淮安名流贤达,怕是要恢复洪武年间的乡饮酒礼呢!”
朱元璋那时,希望以乡饮酒的模式来代替部分衙门的司法职能,减低行政成本,即乡里老人有权召集村民、族人,并在乡饮酒典礼上对懒惰、失德之人进行批判,甚至可以将其逐出乡界。
“吓,不晓得他能不能过得了这关呢。”阿九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坐在摩月楼上,静待着最终的结果。
李位在淮安府也算是名有钱人,所以也接到临时的邀请,和几个儿子一起。作为「众宾」即普通客人的身份参加这场饮酒礼。
临别前,阿九还特意对爹悄悄言语,说能替小五叔说话便说话。毕竟他给我家求来了牌票和棉花,他若遭了殃,怕是得势的胡达胡懿两兄弟会更嚣张,甚至会来劫夺脑包棚院。
寄寄亭,位于淮安府的户部分司衙门南花园里,主修者是成化年间的清江浦常盈仓户部主事,来自宜兴的邵珪,落成之际,翰林院编修程敏政恰好借寓在分司衙门里,还写了篇《寄寄亭记》。自打寄寄亭完工后,便始终是淮安山阳士绅与朝廷官员交往唱和的雅地。
现在,差不多有二百名淮安的地方精英:举人、卫官、秀才、衙门官吏,还有富裕商人,居乡的旧宦等,都收到尤邦泰的紧急邀请,齐聚在寄寄亭内外。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按照常例,乡饮酒礼该是两个整月后,也即是十月初一再召开的啊。
大家议论纷纷。
当场就有人在坐着的宾客中分发邸抄揭帖,说是从京里刻印下来的,人们一看,里面揭发高有勋阖家乃是泗州的「丐户」。所谓丐户,是为明朝的贱籍,揭帖里署着朝廷两位给事中的名讳,说得头头是道,说泗州白衣巷高家本是逸民惰民,早年混迹浙江处州,被太祖爷打得半死后,又游荡到泗州去,冒占高氏,其先祖真实身份是里巷杂役,立身猥下不堪,还充当行市牙侩,其先祖母则是给大户人家当「栉工」的,也就是给太太小姐们梳头的女奴。身为丐户者,哪怕家财百万,也不能纳赀为官,而高有勋父子现在不但公然登入仕版,家中还有弟弟混入泗州庠序为廪生,现在高有勋又托庇影占在漕帅府中,残毒良民,侵夺家赀,奸染寡妇,更诱得高庭柯遗产,在京中买卖官职,全淮安府的士绅无不扼腕愤激。所以这场乡饮酒礼的目标,就是要祭出公议来,痛殴高有勋这条「野狗」,将他的官职革除,永远逐出淮安地界云云。
这份揭帖,叫李位看得是胆战心惊。
寄寄亭四周坐着的士绅也是说各种话的都有。
没会儿,淮安知府尤邦泰、山阳知县薛鹤飞来到寄寄亭,后面跟着的还有淮安士林领袖胡达,及山陕商帮总商温与亿。
乡饮酒礼无论是目标还是程序早就变得虚伪而僵硬了,尤邦泰哪怕不是本地人,可他是知府,算是卿大夫级别的。不但可以观礼,还能作为「僎」即名誉主人的身份操控典礼。至于薛鹤飞,则被尤邦泰强行任命为典礼的司正,就是逼迫他别对乡饮酒礼发表什么意见,你只要负责主持仪式就好。
而胡达和温与亿则坐到「大宾」的席位上,热情地和朋友间互相作揖,这样便能控制「宾」的舆论——哪怕温与亿是来自于晋地的商人,压根不是淮安土著。
至于大部分土著的乡绅文人,因普遍比较贫寒,只能坐在「介宾」和「众宾」的位置上,没有什么发言权。
无奈的薛鹤飞宣读了仪式的律令后,便宣读饮第一杯酒。
主宾饮完后,一些执事的生员、监生就将名为「法令桌」的案几给摆进来,大家按照次序重新坐下,头皮都在发凉,只因那知府尤邦泰在亭子里慷慨激昂,复读着揭帖里对高有勋的指控。而淮安府和山阳县的衙门胥吏则在场内走来走去,勒索出席者的银钱,来偿付酒馔所需。
所以,大部分人根本不想出席的,是架不住知府太尊的淫威而已。
正在尤邦泰吐沫横飞时,寄寄亭的园口骚动了几下,穿着便
服的王承勋在几名家丁的伴护下来到,王承勋喝得面色发红,带着酒气,进来就说:“你们办的好大席啊。”
所有人立即起身,给新建伯行礼。
“我这坐哪,坐哪?”王承勋嚷嚷着问。
尤邦泰也只能堆着笑,自亭子里走下来,邀王承勋坐自己旁边,担当大宾。
第88章已有旨
“你们继续喝,继续吃。唉,这桌案上怎地没甚酒菜呢?用筷子夹叶子吃呢?”说着,王承勋自己都捧腹笑起来,尤知府也只能陪着笑。
看新建伯坐下后,宾客也都陆续坐下,又没菜,又不知说什么,各个肚饥火大的。
尤邦泰将那揭帖递给新建伯。
“咳,刚才不是酒喝多了嘛,这字看着花眼。”王承勋婉拒阅读。
那尤知府只好直接对王承勋说如此如此。
“岂有此理,讨军棍来,要是爷爷营里的旗鼓官犯下这等过失,还驱逐甚驱逐,就在这寄寄亭,把他给乱棍打死算了。”王承勋勃然大怒,拍了下桌案,对着标兵家丁吼道。
“只要驱逐就好,驱逐就好,打死当场,不合乎乡饮周礼。”尤邦泰咬文嚼字。
“你不知道我,爷爷治军,就讲究个严字。”王承勋嘴里的「严」字刚随着酒嗝冒出来,那头高有勋后面跟着几位兵丁,拥着高思才进来了。
胡达一看高思才被弄得和犯人似的,就指着高有勋怒斥:“狗吏,胆敢侮辱斯文至此!?”
结果在场的贡生、监生和生员还没来得及应和呢,高有勋就解开氅子,露出里面亮灿灿的飞鱼服,又扬出了锦衣卫的印牌来。
一下子,贡生、监生、生员都无声无息地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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