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89节

　没别的原因，只因竹内吉兵卫自己将这四层分列得是明明白白：

　第一层，大名、家臣团，还有所谓的旗本武士，这群人构成战斗的主力，总数只有十分之一；

　第二层，称为悴者、若党或足轻，也可统称叫「杂兵」，他们伴随武士作战，是重要的辅助战力，占据整体数字的十分之四；

　第三层，叫中间、小者、荒子，他们几乎没有盔甲和武器，在战场上的职责便是帮主人牵马、持枪，属于「下人」，占据整体数字的十分之二三；

　第四层，叫夫或夫丸，是从日本各村落里被强制抓获来搬运物资的，也占据了总数目中的剩余部分。

　也就是说，小西行长队伍里的战斗人员，堪堪超过一万。

　高有勋将张大膳的蜡丸继续攥在掌心，脑子里已运算出上面的结果。

　安国寺的塔下，潘俊岩则拦住了一队向平壤城押解俘虏的日本兵，而后指了

　指人群中一个十岁都没有的男孩，对领队的武士说：“放过他。”

　那武士则像是生气的猫，发出意义不明的低沉咕哝声，把手摁在长长的刀柄上。

　张大膳适时地跑到这头来，对武士叽哩哇啦地解释了几句。

　那武士连续嗯嗯嗯了几下，忽地就向潘千户鞠躬道歉，又摆摆手，放出了那孩子。

　潘千户牵住孩子的手，说：“你，是安州义兵将赵光宪的儿子。”

　“我是父亲的庶子......”

　“不，你现在就是赵光宪的嫡子，原来的嫡子在安州城陷落时被你父亲放火烧死了，他成全了你家的气节，而你......从今天起你叫赵火，你亡父胸口的那一掬火，你不再是什么贱籍，你是义兵，你活着的意义，只要为你父亲报仇。”潘千户摁住孩子的脑门，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赵火自小就在父亲影响下，学汉话，潘千户说的，他大概都能听明白。

　接着赵火就站在潘千户的身旁，看着日本士兵凶横地鞭打脚踢，催逼安州城的百姓，哭声震天地去平壤城当苦力，就望望潘千户，欲言又止。

　“赵火，你现在帮不了任何人，你要练好刀法、箭术才行。”潘千户好像看穿了赵火的心思，而后又对他说，“你该还有位姑母在世，现在领我们去找到她。”

　在安国寺门外，潘千户翻身上马，扔给他赵火个糯米团，叫他和金子贵跟在后面走。

　披头散发的赵火又看见位身着锦衣的男子，骑着马，来与潘千户会合。

　此人正是高有勋。

　“他就是赵光宪的儿子？”有勋看着赵火问，就对潘千户说，“他该有件衣裳。”

　刚说完，高有勋仰面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看得沈嘉旺也骑着匹马，打肃州的方向而来。

　路口，三人的马头碰到一起。

　“俺家老爷便在肃州的肃宁馆，还有——大军正朝清川江而来，至多不过五日，便能至肃州、顺安。”沈嘉旺说。

　“吴千户和石百户伴在你家老爷身边吗？”

　“在的。”

　好，这下大家又重聚首了。

　高有勋便举起手，伸向安国寺方向，再招了招。

　只见牛马和民夫牵拉的车队，上面载着密密麻麻的薄木盒子，用绳索给捆扎住，于车轮的颠簸里微微晃动，跟在高有勋的马后。

　几乎每个盒子上都用墨写着名字。

　赵火盯住这些盒子，他能看到，盒子缝隙里露出了人的头发，没有生命力的那种死的头发......

　肃宁馆中，沈惟敬卧躺在地板上，伸出只脚来，裹着布条，他妻子陈淡如跪着照料，旁边还有枚药箱。

　“说是坠马伤足，那就假戏真做，定叫那平行长不起疑心。”沈惟敬见到高有勋来到夕阳下的庭院中，忍着痛，带着笑颜说道。

　高有勋看着侧边廊下，吴有孚和石流龙坐那里，正在检验各自的雁翎刀，每个人都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

　廊边的槽枥前，一匹枣红色的马正在喷鼻刨地。

　沈惟敬就是骑着它，故意摔下来的。

　“弟弟，这几位是谁？”吴有孚看着高有勋旁边还跪着个金子贵，就问。

　“辽镇宽甸堡夜不收，金子贵。”

　“我，我是安州义兵将赵光宪之子，赵火。”挽起发髻，换了件新衣衫的赵火，对吴有孚自我介绍。

　吴有孚将刀抽回鞘中，“这位小娘又是哪位？”

　“安州义兵将赵光宪胞妹，赵光瑛。”捧着张弓，衣衫脏污的赵光瑛眼中燃着两团火，也用汉话报出自己的身份。

　之前，高有勋一行在延平湖旁侧的山麓，经赵火的带引，于处山崖的一道裂缝间找到她时，她坐在昏暗里，死死抱着的，还是这张弓。

　“沈游击，大军便在那江对岸的控江亭里？”潘俊岩走至正堂的廊下，解下自己所佩的戚家刀，把鞘头竖着微微插在脚下的砂土里，坐着问。

　“是也，李军门却不能过江来，不然打草惊蛇，叫那平行长在平壤有所防备，可就不妙。”沈惟敬依旧斜躺。

　“金子贵！”潘千户说。

　夜不收金子贵转向潘千户拜倒。

　“护送着战殁将士的首级，乘船过江去，便告诉李军门，叫他在控江亭休息两日，务必把大军给藏好咯，要是倭奴惊觉，我唯你是问。”

　金子贵领命。

　“且慢！还有......”说着，高有勋从袖子里取出蜡丸来，抛给潘俊岩接住。

　潘俊岩拔出匕首，将其剖开，里面暗藏纸条。

　沈惟敬取来，翻开一看，竟是平壤城及周边的布防简图。

　是张大膳偷偷提供的。

　再配合高有勋在送脑包时所得到的小西行长番队军的数目，真的是如燃犀烛照一般。

　“将这些，统统渡江去告诉李军门。”沈惟敬对着金子贵挥一挥手。

　夜幕浮起。

　肃宁馆内，沈惟敬还躺在那里，举着烛台，不断在纸上勾画着平壤的局面图。

　厢房里，赵光瑛换上陈淡如赠予的件道袍，对着对面坐着的高有勋等叩首拜谢。

　高有勋当着她面，斥责了安州义军盲动浪战的过失。

　赵光瑛的泪珠当即就滚落下来，她辩解道：“家兄原本并不想守城，可我们夺下安州城后，对岸的官军立刻派人来取粮，那些粮食都是我们一刀一枪争来的，官军拿走后，却只留下数百斛朽败的粗粮给安州城，又威逼我等画地为牢，不给渡江，家兄万念俱灰，只能死守、守死，又因粮食告罄，唯有出城列阵死战.....”

　“啊？”高有勋只觉错怪了赵光宪。

　他本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朝鲜的政府和军队，可每每对方都能突破想象力的下限。

　赵光瑛又抬起脸来，咬牙切齿，说：“原本倭贼并不知安州城虚实，尚且准备长围，家兄不定还能撑到天军到来，皆是这肃州城乡间一卖国贼，名曰刘义朴，位居两班，却早已领受倭贼的章标助纣为虐，先前就是他带着自家奴仆去平壤城给倭酋通风报信，助倭酋守城，又是他卖了安州城和家兄的底细，我誓必要杀此贼！”

　“原来是假倭作恶......为何倭酋如此信得过这刘义朴呢？”高有勋问。

　“刘义朴有一妾极美，为平行长麾下监军小野木所嬖。故而能狐假虎威，其他两班的田舍多遭倭贼洗劫抄没，只有刘义朴能依旧居之。”赵光瑛鄙夷地回答说。

　这，原来是卖自己的小妾陪倭贼睡觉啊。

　“这位姑娘既曾守过安州城，来日平行长的使者来探问沈游击，见到她认出来岂不坏事？”吴有孚这时提醒道。

　高有勋想了想，就问赵光瑛：“既刘义朴的小妾通于平行长的监军，那小野木每每必至刘宅，姑娘熟知安州、肃州一带的地理，便请姑娘先伏在刘宅左近，适时接应我等做事，如何？”

　赵光瑛慨然答允，又深深对高有勋叩首一记。

　“赵火是姑娘的侄儿，熟稔两端，姑娘可携他一道去，有任何端倪，可叫赵火捎信。”

　赵光瑛的剑眉稍微皱了下，情绪似乎有波动。但她没说什么，就离开肃宁馆，而赵火低着头，跟在姑母的后头。

　“照得平壤倭奴的军数，绝非李军门的敌手，加上我军掩袭而来，如能出其不意，必首战告捷，光复平壤当易如反掌。只是倭酋平行长也非凡庸辈，他听闻俺在这肃宁馆，翌日就会派使者前来，以探伤名义，实则窥李军门的动迹，若叫平行长看破，平壤城必会增强防备，我军取之不易。”而后，高有勋等转入正堂后，沈惟敬在席上如此说道。

　意思是，这边必须要有人渡江去拜谒李如松，求他来日定要忍耐，不可叫小西行长的使者隔江看出端倪，那样便会前功尽弃。

　“那我去。”高有勋答道。

　后面吴有孚冷笑出声，虽不说话，有勋都能猜到他的心声：“臭弟弟，那辽镇的虎狼之师你也敢去劝转？到时吃了李军门的棍子，可别后悔哩。”

　“我请潘千户随我同渡江。”高有勋又说。

　这下吴有孚顿时冷了场，本来他都准备好叫高有勋来求自己陪同，可谁想这几日不见，臭弟弟竟然与潘俊岩打得火热，“莫非潘千户比我更可靠？”

　“事不宜迟，便走罢！”潘俊岩顿时起身，挎好戚家刀。

　夜幕之下，清川江看不清两岸风貌，只能听到冬春之交时沉抑的水流，还有浮冰互相碰撞破碎的咯咯咯之音，高有勋和潘俊岩举着火把，拖曳无垠黑暗里的两缕微光，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江畔，抬眼看去，对岸青石岭林间的控江亭处，燃着数堆篝火，映亮山顶微茫的夜空。

　江面上，夜不收金子贵在船队的每艘船头插起火炬，艘艘相连，点点火光横贯清川江面。直到对岸，那小西行长虽攻陷安州城，可在这肃州地带，朝鲜百姓依旧心向故国，再加上朝鲜官府的蠢笨无能无意间反倒起了正面作用：官员对地方情况一概无知，两班贵族只住在各自庄园，结果导致日军急切间也找不到类似刘义朴这样的能维持地方秩序的人物，同样是一抹黑，肃州城乡的一些怀有道义的吏员，组发组织义兵，竟将小西行长派往这里的奸细搜诛殆尽。

　以至小西行长对李如松大军的到来毫无察觉。

　第104章惟敬之谋断不可从

　立在过江的船上，哪怕有火炬照明，可依旧如行在不测深渊，不晓得过多久，青石岭间依稀有了日色，高有勋和潘俊岩所乘的船才被纤绳拉到了岸边。

　跳上岸的高有勋，只觉脚软。

　他仰起脸来，只看得控江亭雄踞山坡上，通往那里的石板路蜿蜒曲折，且站满了怒目金刚般的辽镇将士。

　李如松就在亭内。

　等到他走进控江亭院落内，就听到痛苦压抑的啜泣和咒骂声，地上站满跪满了人，有勋见得那夜不收金子贵伏在地上，将一枚枚薄木盒从车上取下，其盛着先前入朝的死难军将

　的头颅，本来被残暴的日军垒成京观，摆在龙城驿示众耀威，在高有勋的力劝下，小西行长才答应归还。

　“大纲，大纲！”那宽甸参将佟养正还有其弟佟起凤，从木盒里捧出家丁佟大纲的头颅来，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辽镇军将都是把家丁当亲儿子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