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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隆平传 第3节

大伯叹口气,转身出去了。
三伯缓缓走出屋子,走到我的身边,抚摸着我的头,低低的声音道:孩子,别怪你大伯。说罢,再也无话,就踱出院门。
月亮胆怯怯地从云层后面露出头来,一张惨白惨白的脸,显得消瘦极了。很快又淹死在黑黑的云朵里了。
当天夜里,志河站在村委会的房顶上,拿着喇叭嘶哑地喊话,要社员们到村里的东大场上去开会,秦书记要讲话。村民们就去了,见大伯早早等在了场上。志河袁娘几个村干部呆呆地站在大伯身边。大伯身边放着一张木桌,桌上燃着几支昏黄的土蜡,受惊似的烛光在夜风中慌慌地窜动着。
大伯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就说:今夜开这个会,是告诉大家,村里已经决定了,让大家挖地里的红薯。村民们听得愣住了,直直地看着大伯。
大伯说:咱们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啊,都把地里的东西挖了,不能眼睁睁看着饿饭啊。我听说杜二娘的孩子偷吃了地里的一块红薯,让杜二娘打得半死,这不好嘛,不怪孩字嘛,杜二娘来了没有,就有人喊:杜二娘,秦书记喊你哪,前边来。
瘦成一根柴似的杜二娘颤颤地走到前边,傻傻地看着大伯,社员们也都呆呆地看着大伯。大伯声音有些发涩,暗哑下来:二娘,我老秦替孩子给你道歉了。说罢,大伯突然弯下腰去,给杜二娘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来,已是满脸的泪。
杜二娘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猛转身跑出了会场。哭声在黑黑的旷野里响得烈。没有人去劝杜二娘,村里人知道、杜二娘的孩子,昨天下晚已经死了。
袁娘带头喊了一声:去挖红薯啊。就转身向田野里走了。社员们紧紧随着袁娘,拥进了田野,空荡荡的场里,只剩下了孤单单的大伯,在那里久久地呆呆地站着。我不知道怎么突然觉得大伯变得十分的可爱了。我没有随人们去挖红薯,我坐在空室的场上,远远地看着大伯。大伯也远远地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三伯也来了。大伯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说。三伯拉起我的手,往村里走了。我感觉三伯的手冷冷地颤动。(看到这里,你眼睛也许没有潮湿,可我已经留下了眼泪。我忽然觉得:袁隆平比许多政治家们都要伟大!他能使我以后的孩子们再也不知道饥荒的滋味)
黑黑的夜色像水一样在村道上沉沉地涌动着。
又过了两个月,就进入了1960年的冬天,寒风漫不经心地掠过已经没有多少生气的村子。村里已经没有炊烟。整日整日的没有一点声息,像一座古墓那样可怕的寂静。
扑天盖地下了那年冬天第一场大雪,雪厚厚地盖在了田野中。天晴了,刺眼的阳光在雪地里喘息着,让人听着心颤颤的。
那天,我一早醒来,见村里的人都拖着软软的身子去扫雪了,袁娘也拖着浮肿的两条腿去扫雪了。我吃了一碗用杨树叶子做成的饭,就去上学了。道路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几个男人和女人扶着扫帚和铁掀软软地站在路旁看着我们,我认出他们是公社的干部们。雪都被堆在了道路两旁,路面已经露出了于松的黄土,散发着黄土的泥香,诱发着人们的食欲。我一路上不时地抓着道旁的雪吃着,那天我吃了很多雪,我至今记得我那天的肚子像被人系紧了肠子一样,有些隐隐的疼痛。我感觉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果然,在第一堂课,就歪倒在了课桌底下了。紧跟着,就歪倒了另外几个同学。我是被苗老师背回家来的。
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家里的土炕上。袁娘正在喂我柴灰水,这是乡下治肚胀的一种上法。我想坐起来,可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就呆呆地看着窗外,天已经黑下来了。袁娘把一碗柴灰水端给我,让我喝了,就问我:还疼不疼了,柴灰水涩涩的,我直想呕,不想说话,就点点头。这时就听到街门一响,院子里就传来志河的声音:五嫂在家吗?袁娘就应道:志河吧,快进来吧。
豆芽菜一样的志河就晃进门来,在屋中的土炕上坐下,伸过干柴一样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问袁娘:大哥大嫂没回来。
袁娘叹一口气:听说苍南县好几个村子的人吃野菜中毒了,大哥去那里了,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的。大嫂过两天就回来,说是要在咱们村里下乡。
志河苦笑笑:五嫂,村里有人说要去逃荒哩。你看这事?
袁娘闷了一下:不行,县上讲了,眼下全国都是这年景。咱们去别人的地面上讨食,人家吃什么啊?让党员们去做做工作,一个人都不要去,不能给咱燕家村丢人败兴的。饿死一条命,丢了儿孙的脸啊。那天县上的方书记就在会上这样讲的。话重哟。
志河叹道:都阎王喊门的年景了,还顾什么儿孙的脸哟。乱扯嘛。
袁娘叹口气:志河,咱们做干部的,莫要对乡亲们乱讲的。
志河不再说话,就坐在院子里掏出一指用旧报纸撕成的烟纸,卷烟。然后就凑近土蜡点燃,屋子里就升腾起一股菜叶子的味道。那是用葵花叶子卷的烟。那年代,村里的许多烟民就用它来替代烟草。
志河默默地吸完那支烟,把烟头放到脚下踩灭,对袁娘说:五嫂,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袁娘笑道:你说吧。
志河叹了口气:我也没有想好,那样做怕是要犯罪的。就垂下头。
袁娘怔了怔:我听别人说过了,你真敢想啊。
志河叹道:咱们当干部的,不能眼睁睁看着村里这么死人啊。
袁娘点点头:是啊,再想想办法吧。那种事是万万不能干的啊。
志河说:我们当干部的,总不能让乡亲们一个个饿死啊。就说不下去了。
袁娘默然无语,呆呆地看着志河。
志河道:县里传来了活,地区要修水库哩。公社要咱们燕家付出三十名劳力哩。
袁娘道:我也听说了,村支部要去一个带队的哩,还是我去吧。你婆娘有病,脱不开身的。
志河闷闷他说:其实我是真想去哩,在家天天费心呢。你一个妇道家,怎好去干那种力气活啊。
袁娘笑了:你小看我哩。当年支前的时候,我一个人一口气背过一百多个伤号哩。
志河也笑:不敢小看嫂子哩。
袁娘说:就这样吧,我去水库。
志河说行,就抬起屁股走了。我肚子里一阵乱叫,大概是那碗柴灰水发生作用了。就坐起来,袁娘扶着我,我扶着墙去大解。到了街上,就看到志河踢着疲疲塌塌的步子,消失在暗夜里了。街道上,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寒风呆呆傻傻地吹过去。
1961年冬天,县委指示各公社抽调人力去修朝阳水库。朝阳水库至今仍是苍山县最大的一个水库,于1963年春天竣工。或者今天的人们不可能想象,在那样一个饥饿的年代,政府竟然还能有这种举措。燕家村抽调了三十名民工,在西北风呼叫着的一个早晨,到公社集合了。
我那天正在公社的学校上课呢。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我听不进课去了。一下课就跑到公社的大院里去看热闹。就看到公社的院子已经挤满了,各村来的民工都带着工具站在寒风里。还有几面旗子在凤中猎猎飘动着,发出哗哗啦啦的雄壮的声音。院子的中央搭起来一个席棚子,算是主席台了。上边还挂着一幅大标语,红纸黑字亮人眼目:让高山开道,让河水让路。
天阴阴的,好像要下雪的样子,我感觉有些冷,就想回去了。刚刚要走,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顺着声音一看,原来是袁娘。袁娘笑道:援朝,你别走,一会儿我给你吃的。
我高兴地问:什么吃的啊?袁娘笑道:一会儿就知道了。
人群一阵躁动,有人说:来了来了。袁娘也对我笑:你大伯来了。
我回头去看,见有几辆吉普车开进了公社大院,瘦干干的大伯跟县委的几个领导下了车,就上了主席台子。公社的干部们就忙朝会场喊活:大家静一静了,秦书记来看望我们来了。
天果然就下开了霏霏的细雪,我抬头看去,就觉得天上要是下白面该多好啊。我至今记得当时这一个念头。每当下雪的时候,我就想起这一个充满了理想色彩的比喻来。这时,大伯就上了台子,开始讲话。
大伯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他眼前是数千名面呈菜色的乡亲。小风呼呼地刮着,小雪花在人们头顶上落着。
大伯高声喊着:乡亲们,我老秦送你们出征来了。我们苍山县,打败了日本鬼子,打走了蒋介石。今天,共产党号召我们去修水库。我们一定不能让党失望。人定胜天。愚公移山。
人群一片寂静,谁也不说话,我听到大怕的声音在满天的飞雪里像冻石头一样硬硬的。
开罢了誓师大会,各村出征的劳力到公社的食堂领取菜饼子,每人两个,还有一碗热汤。然后就出发。袁娘带着我去领了两个菜饼子,把菜饼子塞给了我,她喝了那碗热汤。她笑着对我说:娘去了,得走些日子哩。你就跟着你三伯吧。
我只顾狼吞虎咽着那两个菜饼子,一边吃一边乱点着头,竟没有细细看看袁娘。后来袁娘走了,大伯看到了我,走过来拍拍我的头说:援朝,快去送送你娘。
我醒过来,把最后一口菜饼子吞进肚里,就跑出院子,就听到一片敲锣打鼓的声响。只见黄土道上,漫天飞雪,红旗飘飘,民工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我已经看不到袁娘在哪里了。
袁娘第二年春天才回来,只是那时袁娘已经不会说话了,一丝笑容在脸上僵住,似乎她突然有了一个什么念头,而这如烟一样的念头已经飘散了。民工们抬回的是袁娘的尸体。听民工们说,袁娘是生生累死在工地上的,她事事干在别人前边,还把干粮给别人。那天,她顶着寒风挑河泥,就昏倒在河坝上,再也没有醒来。
给袁娘下葬那天,我默默地淌着泪,固执地坐在坟地里不走,家里人劝不动我,就先走了,我听着田野里的风僻低地吹过来,听着风儿钻入坟土的声音。我知道我再也没有袁娘了。我哇地放声哭起来。
我常常想着一个问题。关于精神与物质的关系,我们这些年或许过于强调了物质,精神在物质面前仿佛变成了一个受气的上不得席面的小媳妇儿。可是我们不能忘记,我们的原子弹是在那个年代,人们勒紧裤带干出来的。我们今天会狠狠嘲笑精神原子弹这句曾经风传一时的豪言壮语,可是历史偏偏开了这样一个一点儿也不幽默的玩笑。我们先是有了精神的原子弹,才有了物质的原子弹。
如果说我们用血肉筑起朝阳水库,那么凝聚血肉的则是精神的原汁。
袁娘走后的第十天的夜里,志河在他家里开了一个民兵会。第二天夜里,就胆大妄为地带着村里的民兵把公社的粮库打开了,弄出了九袋玉米。为此志河招来了杀身之祸。
我常常感慨,或者那天志河真是晕了头了,已经被饥饿煎熬得耐不住他那焦躁的性子了。或者志河那天夜里跟几个民兵一定想了很久,终于他们做出那一项可怕的决定。据村里曾经参与了那件事情的老人们回忆,志河叫他们去的时候,眼睛红红得像是冒血。他们当然不会知道那时的志河,血管里的液体正在急涌奔流,志河已经决定了一件让全村人脸红至今的事情。
志河讲了想法,众人一下子都惊呆了,有人呆呆地问:这,可是犯法的事情啊。
志河惨惨一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村里人一个个就这样死去,咱们是借,借还不行嘛。那么多种子粮在粮库里闲下一冬也是闲着,咱们借借还不行嘛?他空空的目光四下看着,渐渐,他的眼睛红了起来,渐渐就红得像浇了鸡血一样,恶恶地盯着众人。
借。志河终于为自己这个决定找到了一个理由。大凡事情如果不做,只有一个理由;如果去做,总有一百个理由任你挑选。
民兵们闷闷着,谁也不肯说话,满屋子里只听到一种犯罪前紧张的喘气声。
窗外,月亮被云彩掩死了,寒风嗷嗷地叫着,在村道上疯跑着。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志河抽了几口树叶子烟,大口大口地吐着浓浓的烟雾。他哑声道:大家就不要去了,我一个人去就是了,日后有了什么我秦志河担着吧。说罢,就跳下炕来,扯起几条麻袋,凶凶地走出门去。
终于,有几个年轻的民兵,跟着志河出来了。
屋里有人冲出来,低低地喊一句:志河,你们去不得啊。
志河听到这一声喊,脚步猛地停住。他回过头来,看到几张欲哭无泪的眼睛。志河叹了口气,就大步走了。
当他们走到村口那块石碑前,志河的脚步似乎迟凝了一下。但他没有去看那块刻写着约束着燕家村人行为规范的石碑。
公社的粮库只有一个粮食局的冯大水守着,大水已经被饿得头晕,早早躺在床上了。对翻墙过来的这十几个人,竟是毫无察觉。
志河他们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把粮库的门弄开了。他们拥进去,满满地装了几麻袋玉米,拖出了粮库。就在出大门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吼:站住。
志河一惊,回过头来,昏昏黄黄的灯光下,管粮的保卫冯大水黑黑地站在粮库门口,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志河。大水是县粮食局的。到燕家村收过粮食。大家当然认识他了。
无人知道是偷,有人知道则是抢。偷则还有羞耻之心,抢则把这种行为推上了赤裸的绝境。志河并没有想到抢。志河呆在了那里。几个背着粮食的民兵也愣愣地看着大水。
志河非常难看地笑了笑:大水。
大水骂道:秦志河,你怎地干开了这种事啊?
志河垂下头,许久,抬起头来,已经满脸是泪了。就看着大水说:大水兄弟,我们不能看着村里人一个一个地死啊。
大水就湿了眼,声音像一下子被抽去了骨头,就软下来:志河兄弟,这可是种子粮啊,有道是饿死爹娘,不吃种粮啊。你们都是当村干部的,这道理是该懂的啊。
一阵沉默。空气紧张得像拉满了的弓。粮库里只听到呼呼的喘气响。
志河猛地吼一声:大水,你给我滚开。吼罢,拖起一包粮食就走。
大水哗啦一声就拉开了枪栓:志河,听我一句,这粮食动不得啊,是要掉头的啊。
志河凄然他说:我什么都明白,可现在顾不得许多了。
大水硬硬他说:我不能让你们这样走的。
志河点点头:我知道。猛地抬手,打昏了大水。几个民兵就上去捆了大水。
志河把粮库的十几袋子种子粮弄到了村里。当夜就开了社员大会,让各家各户把粮食带回去。
于是,一个出乎志河意料的景观出现了。乡亲们眼睛里冒着一种就要燃烧的热烈,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搬那些已经分配好的粮食。志河去公社粮库劫粮的事情在村里已经传开了,人们惊得透不过气来了。燕家村从没人干过这种事情呵,真是胆大包天了。志河疯了不成?人们慌慌地拥到村委会的大院子里,就看到志河几个人弄来的那十几包粮食。土蜡燃起昏黄的光,荡起飘忽不定的暗影,像鞭子一样在人们的身上抽打着。
志河干干地喊道:大家把这些粮食分一分吧。
没有人响应,志河的声音显得无力极了。像是很容易就能被人折断的枯枝。
志河又心虚虚地喊了一声,仍是没有人去动。一个老汉走过来,盯住志河:志河啊,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哀哀地看了志河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转身走了。于是,乡亲们就一个个走出了院子。最后,院子里只剩下志河和那堆粮食。
天空黑黑的,院子里点燃的那几支土蜡,有气无力地燃烧着。志河就木木地怔在了那里。他没有料到,他们几个舍身为乡亲的行为,他们对村民们的关怀,竟像是一颗挡在村民们脚下的小石子,被村民们轻蔑地踢飞了。志河突然觉得自己挺窝囊,挺没劲,挺操蛋的了。几个早就蔫头蔫脑了的民兵,突然蹲在地上,伤心地哭了,呜呜地。哭声在死墓一般的村中飘散着,显得那样软弱无力,像残秋中田野里悲悲的虫鸣。
志河呆呆地走出院子,不禁抬起头来,仰天长啸一声。一口浓浓的热血就喷出来。
其时,天寒彻,夜无声。
天蒙蒙亮时,志河让民兵把粮食送到了公社,自己去自首。几个年纪大的村民就趴在村头那块石碑前痛哭着,哭声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在村中飞来飞去。整个燕家村陷进了惶惶不宁的气氛中,人们感觉到一种比饥饿更吓人的事情就要来临了。
1994年的春节,我面对着一桌丰盛的年饭,把这段故事对女儿说了。女儿睁大眼睛,问我: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么我真不敢相信全世界任何一个民族,在饥饿的死亡线上,能够如此理性、冷静。您讲的是真的吗?
我艰难地苦笑笑:是真的,的确是真的,你的姥姥就是在那年饿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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