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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隆平传 第4节

女儿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真的是在编造一个神话。或者,她真的不相信曾经存在过这样一段历史。女儿笑着说:我看过一部反映那个年代的中篇小说,那篇小说里的主要人物可是带着愤怒的感情,带着红了眼的老百姓去砸了粮库的。这篇小说还获了奖的。
我摇摇头:我也读过那部名噪一时的小说,但我总不肯相信作家写的那就是真实的生活,至少在苍山县里就没有发生过那种事件。也绝不会发生那种事件的。
女儿笑了:您别是把记忆中的东西艺术化了啊。您看看当代的中国人,就会知道您记忆中的是否真实了。昨天下了一场大雪,您见过有扫雪的吗?您这些年见过有扫雪的吗?这就是中国人啊。
女儿挑衅的目光盯着我。我哑然。的确,我已经记不清了,从什么时候,这个城市没有人扫雪了。每年下雪之后,都要出几起交通事故。市委大楼门前,雪仍旧堆得厚厚的,人们连各人自扫门前雪这句最为保守的格言也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女儿看我怔怔的,就嘲笑着问我:既然那个年代那样饥饿,为什么人们竟能够自甘潦倒,聊以自毙呢?为什么竟没有人破门人户,抢劫造反呢?他们分明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却竟没有互相残害。真是还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
我点头说:基本上是这样的。
女儿感慨地说,那个年代的人真是老实啊。如果现在赶上一个饥饿的年代,人们还会那样吗?
我看看她:你说呢?
女儿一脸惶然:说不定,我也要加入打砸抢的行列呢。至少要把银行抢了。
我呆呆地,我的心疼了一下子,我看着女儿那张平静的脸,我知道女儿说的是真话。一句非常恐怖的真话。
我再也无心吃饭了、转身去看窗外工窗外一片白茫茫,路上的雪还没有化。太阳光在雪地上波快地跳舞。果然是没有人扫雪,听说已经出了好几起交通事故了。昨天晚报上讲,一个出租汽车司机被人杀了,尸体被埋在了雪地里。丈夫对我讲这件事的时候,口气谈淡的,好像在说一件小孩子的游戏。我开始恐怖雪,皑皑白雪中竟掩埋着黑暗的凶杀。一种精神的民族的凶杀?
的确,对于这样一个年代,对于那些人物,我一直不敢动笔,以致于现在我坐在书桌前,口忆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我竟怀疑我是否真的在那样一个时候生活过。我该怎样写那个年代、那些人物?好像真是很难的。那一个年代那些无恨无侮饿死的人们,能否代表中国?在当今热闹的现实景观中,我这样一个回忆,显得那样苍白,而且有毛病。那一场饥饿,像一场风一样,早就刮得无影无踪了,却让我保持着惊恐的记忆。那一个没有诗情的年代,却让我终生高山仰止。
我今天重提这一段历史,不仅仅是回忆那一场恐怖的饥饿,我是重新破那个年代中那种镇定、自若的精神秩序所震撼。我们竟是在一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时尚中安详地度过了那场可怕的灾难。不要总是指责那一个年代吧。不要总是对那一个年代的中国百姓简单地理解为愚不可及吧。或者说,那一个年代有着过多的悲剧和锗误,但是它竟是充满了神圣的原则和伟大的人格。以致使我们每每回忆起,总感觉像是敲打一块钢板,
叮当作响,激越雄浑。
退一万步讲,我们恼怒那个经常充满了错误和悲剧的年代,但我们总不应该倒污水似的连同盆中那洁净的婴儿一同泼掉。我们应该珍惜自己的历史,我们应该珍憎那种洁净,我们应该纪念那个物质绝对危机,而精神竟绝对灿烂的年代,换句话说,我们的确不应该把那一个人格灿烂的年代,错误地看成精神愚昧的年代啊。
或者那一个年代的精神原则,本身太高傲了。这使得它与我们现实中活得有滋有味的人们之间产生了悲哀的隔阂。因为那个年代的精神几乎是处在了极致,超越了我们今天能够合理想象的界限,对于只重视现实而不在乎历史的当代中国人,断定它只是野史传说而不予置信,从而渐渐忘记了它是一个重要的关于中国曾经是怎样活着的例证了。或者说,匆忙的当代国人,早已经被利益驱动搞得焦头烂额,已经丧失了体会它的心境和教养了。
我可怜的女儿啊。
1993年的春节,我一夜无眠,我想了很多。这也许就是我这篇文章的最初冲动吧。
志河带上那些粮食去公社自首了。公社被惊呆了。当下就用麻绳捆了志河,又派人到粮库找到嘴里被堵了破布,被捆成一团的大水,一并解押到县里去了。县公安局就把志河和大水拘押起来,连忙向县委汇报。
县委方书记听到汇报,惊呆了。那是一个公社的种子粮啊,竟敢有人这么胆大妄为,而且还是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带头干的。反了反了。
方书记是大伯的老部下,当他听到是大伯的堂弟犯的案子时,很是为难地给地区挂了一个电话。大怕接了电话,听得呆呆的,电话里好半天没有声响。方书记颤颤地问:秦书记,您看这事……
大伯猛地火了:这还用请示我吗?这是反革命事件。懂吗,反革命。大伯把电话摔了。
方书记放下电话,叹了口气,就对通讯员说:你把秦志河叫到我这里来。通讯员就去公安局带志河来见方书记。
两眼没有了一点光彩的志河被押进方书记的办公室。彼此都认识而且熟悉。方书记点点头坐着没动,浮肿的双腿已经很难使他站着说话了。他指指椅子:坐吧。
志河一脸惭愧之色:方书记?我……我真是昏了头啊。说罢,就垂下头,傻傻地坐在椅子上,再无一句话了。
方书记闷了一会儿,就问了问村里的情况,特别问了问死人的情况。志河一一说了。方书记不时点点头,最后看看表,就喊通讯员进来带志河回公安局。
志河站起身,闷闷地问了一句:这事我哥知道了吧?
方书记点点头。
志河又问:他说什么了?
方书记哀下脸,没有回答。对通讯员挥挥手。
志河低下头,转身要走,门就开了,就听到有人颤颤地喊了一声:志河。
志河口头看,见是大娘走进来,哀哀地看着他。
志河怔住了,干干地叫了一声:大嫂……头就低下去。
方书记跟大嫂点点头,吃力地站起身,走了出去。通讯员就站在了门口。屋里只剩下了大娘和志河。大娘叹口气:我刚刚听说了,你怎么会做下这等事啊。
志河低下头:我实在不忍看乡亲们饿死啊。
大娘说:你也不是在党一天半天了,现在什么形势啊,修正主义掐我们的脖子,老天爷闹自然灾害,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我们还不能饿几顿饭吗?挺一挺就过去了吗,总不会比咱们打鬼子那年月难过吧?可你怎么能……
志河垂泪道:大嫂。我已经知道做下错事了,现在悔得肠子疼哩。我对不住村里的乡亲,做下这等坏了村子名声的事情。把这事刻在村前的石碑上吧,让后人知道,饿死也不能去偷啊。就呆呆地转过脸去,看着窗子,有一只苍蝇软软地趴在上面飞不动了。
大娘叹道:志河,你何尝是丢了村里的脸面啊,你糊涂啊,你是丢了共产党的脸面啊。
志河身子一颤,呆呆地看着大娘。
大娘看看志河:你还有什么话要讲的,家里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嘛?
志河就湿了眼:日后就靠给大嫂你了。
大娘点点头,怨怨地看了志河一眼,就低头出来了。
志河回了县公安局的看守所。
案子就报到了地区、批示很快就下来了。开除志河的党籍。移交到法院。过了一个月,就判了志河的死刑,报省高院核准。
枪毙志河的那天,几个公社的人都拥到路边看热闹。人们在传说着一个可怕的故事,燕家村的支部书记砸了国家的粮库,共产党里边出了坏蛋。
老百姓们拥挤在路上,朝着志河指指点点,有人恶恶地骂着。还有,人恨恨朝志河吐唾沫。以致开道的警车不得不几次停下来,驱散着人们。
没有开公判大会,原来是要开的。后来方书记说了一句活:乡亲们都饿得走不动了,再弄到一起开会,在冷天里冻着,怕是要死人的,于是,就没有开会。
燕家村没有几个人去看,他们头低着,觉得志河实在是给燕家村丢了人,燕家村的乡亲们日后怎样出去见人啊。有几个老太太那天就在燕子庙前跪下了,饶着香,嘴里喃喃着,似乎是在替坏蛋志河赎着什么罪孽。
燕家村陷浸在一片深深的羞臊之中,他们感觉他们的荣誉一下子被志河毁掉了。悲哀啊。
我没有去看志河,大娘不让我去,我至今后悔,我至今猜想,那天志河一定会在囚车上四下找燕家村的乡亲们。志河一定不放心燕家村的乡亲们的。而燕家村却没有一个去送送他。
枪毙志河那天,村外的太子山上,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一直目送着志河上了刑场。看着志河在山下的河坡上跪下,被一颗子弹结束了生命,又看着我大娘带了几个村里人去替死去的志河收尸。
那人就是我三伯。
志河在看守所里省下了十几块菜饼子和两块玉米饼子。两块玉米饼子是志河临刑前的最后晚餐。公安局的人按照志河刑前嘱咐,给大娘送了去,说是志河让大娘带回燕家村给孩子们吃的。大娘就带回了村子,就让我们几个孩子欢天喜地不知滋味地吃了个净光。我们哪里知道,我们是吃的志河的上路饭啊。志河是空着肚子走上刑场的啊。
1960年至1961年的两度荒年里,全县共出过三起偷窃事件。除去燕家村这一件村干部偷窃粮库的事件,还有一件石家村的一个叫贺二虎的偷了生产队的几斤红薯干,被判刑五年。再一件是县城的售货员监守自盗,半夜值班时,偷吃了商店的饼于,大概一共吃了十几斤,他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第二天被上班的职工发现,他已经躺在地上不能动,肚子像一个皮球一样鼓鼓的,他是胀死的,任何一个世界中,都有杂质的,但不能代表这一个年代的人们的精神。至少,我想志河也是没有划出这个精神目的。在那个饥饿作为第一特征的年代,这几起偷窃事件,实在是不值得一提的了。
近年来,苍山县偷窃成风,于是,防盗们成了抢手的产品。燕家村占河的儿子做防盗门成了大富。去年我回苍山县采访,参观了占河家的铁合金工厂。那一个宽大的院子里,堆满了一律涂着血红色防锈漆的防盗门,上边还画着秦叔宝尉迟恭的神像。占河的儿媳告诉我,他们家已经开始设计装有防盗电子系统带音乐门铃的防盗门了,现在已经有了不少订户。我问她价钱是不是很贵?她狡滑地笑笑说:当然很贵的,因为还要装非常豪华的进口锁。我问:真的有人买?她告诉我,这东西现在很走俏,苍山县共有十几家这样的工厂,没有不嫌钱的,很受一些有钱人的欢迎。她让我在报上给他们吹一吹。就算做广告了。我点头答应了。
我回到报社,没有写这篇稿子,我想了很多。在那个荒年里,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防盗门这个东西的。那真是一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年代啊。那些精致结实的防盗门,能说明什么呢?
我不能不提及另一个数字。今年,苍山县工农业总产值,达到建国后的历史最好水平,而这个水平的背后,是全县偷盗成风,仅燕家村,就有二十余人因偷盗被逮捕。1993年,全县出现刑事案件两千一百多件。其中盗窃案一千三百起,包括入室抢劫杀人案37起。我从这些数字的背后,看到苍山县于民当代的精神面貌。他们变得硬实了,凶悍了,骄横了,他们不要任何制约了,他们重新选择了一种行为准则,他们一个个横眉立目,带刀上路,大步疾行。
我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燕家村似乎一下子被泄了元气,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志河的事情,够燕家村人脸红几辈子的了。村头的那块石碑,不知道被谁涂上了一层黑黑。耻辱深深地击中了燕家村人的心脏。燕家村的人在饥饿面前的镇定,已经做到了极致,村头的这一块石碑,为燕家村的历史提供了约定俗成的生命前提,没有这一个前提,燕家村便无以构成,燕家村便无以自存。而志河这个孽障,竟然背弃了这一个生命的前提,砸碎了燕家村的生命的公理,精神的基石,他恶恶地向燕家村的心脏狠狠扎了一刀啊。燕家村人的心里在滴血,这是比饥饿更加让人难以承受的事情啊。
志河死后,志河一家再也没有出过门,任谁去喊,也不开门。后来,大娘让人送去一些用树叶子做成的饭团子,送到他家门口,却也不见他家人出来取。半个月后,大伯回来,让人砸开了他家的门,就见志河的媳妇和三个孩子都死在炕上了,是活活饿死的,他们是默默地死去的。即没有一点点表演的意识,也没有一点点抱怨的情绪。他们死得是那样透彻。
1988年,我回到S县采访,见到了县里著名的乡镇企业家田二喜。田二喜也是燕家村人,他盛情款待了我。酒席间,提到了那个可怕的荒年,田二喜向我说了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
那年志河弄回了粮食,他们也被喊了去,田二喜的父亲田成杰不敢相信,志河肯把粮食分给他们这样的地主分子。那时田二喜才十三岁,胆怯地跟在父亲身后,志河声音哑哑他说:把你们家那一份拿去。
田成杰害怕他说:乡亲们都不敢要,我也不敢要。
志河叹道:你不要管他…,他们有原则的,你们不要学他们的样子。
田成杰声音弱弱地:我家是地主啊。
志河苦笑道,那是以前的事了,你家现在也一样挨饿哩。娃儿还小,都是乡亲哩。
黑黑的夜色中,田成杰就贼贼地背回了那十斤玉米。
说到这里,田二喜哽咽了:没有那十几斤玉米,他们一家人活不到现在。而且,他不敢相信,志河一家会活活饿死的。他说,他父亲回到家,整整哭了半夜,对全家人说,不要忘记志河,不要忘记……
田二喜对我说:你要写写志河啊,那是个怎样的年月啊。
我含了泪:我写我写。
1961年春天,灾荒仍旧威胁着苍山县。县委方书记万般无奈,咬咬牙,就到燕家村找我三伯,求三伯到省军区,找当时的省军区的司令员赵勇求救。赵勇是三伯的老战友,曾在苍山县打过游击。方书记是想动用三伯这个老关系,弄一些粮食回来。
三怕听罢方书记的意思,就叹道:部队的日子也紧得很啊。 方书记垂泪道:我知道,我们是种粮食的,怎么好从部队的嘴里掏口粮啊。可是我真是看不下去乡亲们……
三伯长叹一声,就随方书记去省军区。
赵勇黑瘦瘦的,显示着灾年的特征。他坐在椅子上,听着方书记讲述苍山县的灾情。他的眉头一直紧紧锁着,一支接一支吸着特供的劣质烟,不时咳出黑黑的痰来。当听到县里饿死了那么多人,赵勇哭了,手颤抖着,猛地把烟在手心里捻死,唬地站起身,对方书记摆摆手:你别说了。来人。
一个警卫员走进来。
赵勇说:把军需处长给我喊来。
不一会,瘦得像豆牙菜似的军需处长进来了。越勇没说话,示意他坐下。军需处长就坐下。
屋里很静。谁也不说话。赵勇就接着闷闷地抽烟。满屋子的烟雾,只听到赵勇不时的猛烈咳嗽声。方书记不安地在沙发上扭动着身子,他看看三伯,只见三伯仰靠在沙发上,已经是珠泪滚滚了。
军需处长坐不住了,问道:司令员,有事吗?
赵勇不看军需处长,眼睛闭着:我私人跟你借些粮食,你要大方一些了。
军需处长一震,看看三伯和方书记,方书记埋下头,三伯一声不吭,似乎睡着了。
赵勇说:我请你调拨给苍山县五十万斤粮食。
军需处长身子一怔,忽地站起来,空空的目光看着赵勇,没说话。
赵勇睁开限睛,看着站得笔直的军需处长:你听到了没有?
军需处长点点头:听到了。
赵勇声音干涩他说道:那你就去办吧。
军需处长脸色就白了:司令员,这,这,军粮动不得啊。
赵勇硬硬地扔出一句:出了问题我赵某去顶雷。
军需处长还是一动不动,额上逼出许多细汗,脸更加惨白起来。
赵勇声音就有些沙哑:国法、天理、人情啊。我赵勇今天至少占了后两条了。你应该记得,那里的老百姓当年是怎样支援革命啊。那年月为了部队,乡亲们死了多少人啊,现在解放了……赵勇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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